致严复函

致严复函

(光绪二十八年秋 1902年秋)

别五年矣!戊戌之冬,曾奉惠书并《天演论》一卷。正当病归故庐,息交绝游之时,海内知己,均未有一字询问,益以契阔。嗣闻公在申江,因大著作而得一好姻缘,辄作诗奉怀,然未审其事之信否也。诗云:“一卷生花《天演论》,因缘巧作续弦胶;绛纱坐帐谈名理,似倩麻姑背痒搔。”团拳难作,深为公隐忧。及闻公脱险南下,且欣且慰,然又未知踪迹之所在,末由致候起居,怀怅而已[1]

《天演论》供养案头,今三年矣。本年五月获读《原富》,近日又得读《名学》,隽永渊雅,疑出北魏人手。于古人书求其可以比拟者,略如王仲任之《论衡》,而精深博则远胜之。此书不足观,然汉以前辨学而能成家者,只此一书耳。又如陆宣公之奏议,以体貌论,全不相似,然切理餍心,则略同也。而切实尚有过之也。《新民丛报》以为文笔太高,非多读古书之人,殆难索解,公又以为不然。弟妄参末议,以谓《名学》一书,苟欲以通俗之文,阐正名之义,诚不足以发挥其蕴。其审文度义,句斟字酌,盖非以艰深文之也,势不得不然也。观于李之藻所译之名理,索解更难,然后知译者之废尽苦心矣。至于《原富》之篇,或者以流畅锐达之笔为之,能使人人同喻,亦未可定。此则弟居于局外中立,未敢于二说者遽分左右袒矣。公谓正名定义,非亲治其学,通彻首尾,其甘苦末由共知,此真得失心知之言也。

公又谓每译一名,当求一深浅广狭之相副者,其陈义甚高。然弟窃谓悬此格以求,实恐求之不可得也。以四千馀岁以前创造之古文,所谓“六书”,又无衍声之变,孳生之法,即以书写中国中古以来之物之事之学,已不能敷用,况泰西各科学乎?华文之用,出于假借者,十之八九,无通行之文,亦无一定之义,即如郑风之忌,齐诗之止,楚词之些,此因方言而异者也。墨子之才,荀子之案,随述作人而异者也。乃至人人共读如《论语》之仁,《中庸》之诚,皆无对待字,无并行字,与他书之仁与义并,诚与伪对者,其深浅广狭,已绝不相侔,况与之比较西文乎[2]

今日已为二十世纪之世界矣,东西文明,两相接合,而译书一事,以通彼我之怀,阐新旧之学,实为要务。公于学界中又为第一流人物,一言而为天下法则,实众人之所归望者也。仆不自揣量,窃亦有所求于公:

第一为造新字,中国学士视此为古圣古贤专断独行之事,于武曌之撰文、孙休之命子,坐之非圣无法之罪。殊不知《仓颉》一篇,只三千馀文,至《集韵》、《广韵》多至四五万,其积世而增益,因事而制造者多矣。即如僧字塔字,词章家用之,如十三经内之字矣,而岂知其由沙门、桑门而作僧,由鹘图、窣堵而作塔,晋魏以前无此事也。次则假借;金人入梦,丈六化身,华文之所无也,则假“佛时仔肩”之佛而为佛。三位一体,上升天堂,华文之所无也,则假“视天如父”,“七日复苏”之义而为耶稣。此假借之法也。次则附会;塞之变为释,苾蒭之变为比丘,字本还音,无意义也,择其音之相近者而附会之。此附会之法也。次则语;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故不得不用语。佛经中论德如慈悲,论学如因明,述事如唐捐,本系不相比附之字,今则沿习而用之,忘为强凑矣。次则还音;凡译意则遣词,译表则失里,又往往径用本文,如波罗密、般若之类。又次则两合。无一定洽合之音,如冒顿、墨特、阏氏、焉支,皆不合,则文与注兼举其音,俾就冒与墨、阏与焉之间两面夹出,而其音乃合。此为仆新获之义,无以名之,故名之曰两合。荀子有言:“命不喻而后期,期不喻而后说,说不喻然后辨。”吾以为欲命之而喻,诚莫如造新字,其假借诸法,皆苟子所谓曲期者也。一切新撰之字、初定之名,于初见时,能包综其义,作为界说,系于小注,则人人共喻矣。

第二为变文体。一曰跳行,一曰括弧,一曰最数,一、二、三、四是也。一曰夹注,一曰倒装语,一曰自问自答,一曰附表附图。此皆公之所已知已能也。公以为文界无革命,弟以为无革命而有维新。如《四十二章经》,旧体也,自鸠摩罗什辈出,而内典别成文体,佛教益行矣。本朝之文书,元明以后之演义,皆旧体所无也,而人人遵用之而乐观之。文字一道,至于人人遵用之乐观之,足矣。凡仆所言,皆公所优为,但未知公肯降心以从、降格以求之否[3]

据吴天任《清黄公度先生遵宪年谱》,参校钱仲联辑《人境庐杂文钞》(《文献》第八辑)

【注释】

[1]以上文字《人境庐杂文钞》无。

[2]“于古人书求其可以比拟者”至“况与之比较西文乎”,《人境庐杂文钞》无。

[3]“凡仆所言”至“降格以求之否”,《人境庐杂文钞》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