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启超函
(光绪二十八年四月 1902年5月)
公所撰南海传,所谓教育家、思想家,先时之人物,均至当不易之论。吾所心佩者,在孔教复原,耶之路得,释之龙树,鼎足而三矣。儒教不灭,此说终大明于世,断可知也。吾意增二条,曰博大主义,非高尚主义;变动主义,非执一主义。又欲易去儒字曰非柔巽主义。向读此条,深为敬服。意谓孔子没后二千馀年,所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者,惟此足以当之。但所恨引证尚少,其重魂主义一条尤鲜依据,能张皇其说否?
吾年十六七始从事于学,谓宋人之义理、汉人之考据,均非孔门之学。《诗集》中开宗明义第一章,所谓“均之筐笑物,操此何施设”者也。而其时于孔子之道,实望而未之见,茫乎未有知也。及闻陋宋学、斥歆学、鄙荀学之论,则大服,然其中亦略有异同。其尊孔子为教主,谓以元统天,兼辖将来地球及无数星球,则未敢附和也。往在湘中,曾举以语公,谓南海见二百年前天主教之盛,以为泰西富强由于行教,遂欲尊我孔子以敌之,不知崇教之说久成糟粕,近日欧洲,如德、如意、如法,法之庚必达,抑教最力。于教徒侵政之权,皆力加裁抑。居今日而袭人之唾馀以张吾教,此实误矣!公言严又陵亦以此相规,然尔时公于此见固依违未定也。楚人素主排外,戊戌三四月间,保教之说盛行,吾又虑其因此而攻西教,因于南学会演说,意谓世界各教宗旨虽不同,而敬天爱人之说则无不同然。耶之言曰:“吾实天子。”回之言曰:“吾为天使。”佛之言曰:“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惟孔子独曰:“可与天地参,可以赞天地之化育,我不过参赞云尔。”实则“参赞”之说,兼三才而一之,真乃立人道之极,非各教之托空言者可比之。孔子之天,异于佛而近于耶。佛之天多,故以己为尊,而以天为从。耶之天独,故尊天为父,而以己从之。今尊孔子而剿用佛说,曰以元统天,于理殊未安也。人类不灭,吾教永存,他教断不得搀而夺也。且泰西诸国,政与教分,彼政之善,由于学之盛。我国则政与教合。分则可藉教以补政之所不及,合则舍政学以外无所谓教。今日但当采西人之政、西人之学,以弥缝我国政学之敝,不必复张吾教,与人争是非、校短长也。演此说时,似公已离湘,不审闻之否?当时樊锥之徒颇不谓然,而湖北之谭敬甫、梁节庵则谓吾推外教与孔子并尊,罪大不可逭也。
年来复演此意成一论,言孔子为人极,为师表,而非教主。凡世界教主,无论大小,必嚣嚣然树一帜以告之人曰:“从我则吉,否则凶。”释迦令人出家,而从之人极乐国;耶稣教人去其父母、妻子、兄弟、姊妹之乐,而从之生于天国。余谓此乃半出家。其后教徒变为教僧尼,不娶妻,不嫁人,亦本此也。挛诃末操一经、一剑,以责人曰:“从我则升天堂,不从则人地狱。”此皆教主之言。而孔子第因人施教,未尝强人以必从也。耶稣出而变摩西之说,释迦兴而变婆罗门之说,摩诃末兴而变摩尼之说,皆从旧说中创新学,自立为教。而孔子则于伏羲、文周之卦,尧舜之典,禹汤之谟诰,未尝废之也。此与改制之说不甚符。虽然,《公羊》改制之说吾信之,谓六经皆孔子自作,尧舜之圣为孔子托辞,吾不敢信也。
各教均言天堂、地狱,独孔子于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于明器日:“人生而致死为不仁,之死而致生为不智。”而其教人则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曰:“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天之生人,自古及今未有异也。谓将来秉赋胜于前人,竟能确知天堂、地狱之确有可凭,此未必然,均之不可知。古之人愚,非天堂不足以劝,非地狱不足以诫,故彼教以孔子为不知天道,而陋之为小。后之人智,知天堂之不可求,于耶稣冉冉升天之说,今既不之信,西人以距离之远近求天,谓耶稣即如炮弹之速率,至今犹不及半也。何况于后来。后来格致日精,教化日进,人人知吾为人身,当尽人道于一息尚存之时,犹未敢存君子止息之念,上不必问天堂,下不必畏地狱,人人而自尽人道,真足以参赞天地。圣门中如子路之结缨,曾子之易箦,及启手启足、鸟死鸣哀二章,其了然去来,比禅门之坐化者,有过之无不及也。世界至此,人理大行,势必舍一切虚无元妙之谈,专言日用饮食之事,而孔子之说胜矣。佛言佛法有尽。尝为之反复推求,惟此时为佛法灭时也。古之儒者言卫道,今之儒者言保教。夫必有仇敌之攻我,而后乃从而保卫。耶稣禁设一切偶像之禁,佛斥九十六外道之说,回回于异道如希腊、如波斯,拒之尤力,故他教皆有魔鬼。大哉孔子,包综万流,有党无仇,无所谓保卫也。且所谓保卫者,又必有科仪礼节独异于他教,乃从而保之卫之,俾不坠于地。赞美和华,千人唱和,耶之礼仪也;宝象庄严,香花绕拜,释之礼仪也;牛娄礼拜,豚犬不食,回之礼仪也。大哉孔子,修道得教,无所成名,又何从而保卫之?既无教敌,又不设教规,保之卫之,于何下手?至孔子所言之理,具在千秋万世、人人之心。人类不灭,吾道必昌,何藉于保卫?今忧教之灭而唱保教,犹之忧天之堕、地之陷,而欲维持之,亦贤知之过矣。
其大略如右,以之示弟侄辈。彼习闻演孔保教之说,未遽信也。
近见《丛报》第二篇,乃惊喜相告,谓西海东海,心同理同,有如此者,仆自顾何人,安敢言学。然读公之论,于已有翻案进步之疑,于人有持矛挑战之说,故出其一二以相证。仆之于公,亦犹耶之保罗、释之迦叶、回之士丹而已。“中国新民”当出公手。万一非公所作,别有撰著之人,亟欲闻其姓名,又欲叩公之意见也。
吾读《易》,至泰、否、同人、大有四卦,而谓圣人于今日世变,由君权而政党,由政党而民主,圣人不啻先知也。以乾下坤上为泰,言可大可上之理也。以坤下乾上为否,则指未穷未变时之事矣。由否而同人,为离下乾上。由同人而大有,为乾下离上。序卦之意可见也。而谓圣人之贵民、重文明、重大同,圣人不啻明示也。大有一卦,当与比对看,坤下坎上为比刚得尊位,五阴从之,君权极盛时也,而其卦不过曰比。大象明之曰: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自天祐之。系辞曰“履信、思顺、尚贤”,非民主而何?俟乾下离上为大有
柔得尊位,而上下应之,此民权极盛时,其卦乃为大有,于大象赞之曰:“君子以隐恶扬善、顺天休命。”且比之上六曰“比之无首”。由坎之险陷来。大有之上六曰“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由离之文明来。圣人之情见乎辞矣。所尤奇者,孔子系辞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此非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说乎?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此非猴为人祖之说乎?试思此辞,在天地开辟之后,成男成女之前,有何吉凶变化之可言?而其辞如此。若谓品物既生,有类有群。此类此群,自生吉凶。由吉凶而生变化,而形象乃以成。达尔文悟此理于万物已成之后,孔子乃采此理于万物未成之前,不亦奇乎!往严又陵以乾之专直,坤之翕辟,佐天演家质力相推之理。吾今更以此辞为天演之祖。公闻之不当惊喜绝倒乎! 二十年前客之罘,与李山农言及孔子乘桴浮海欲居九夷之奇。山农谓:“孔子虽大圣,然今之地圆,大圣亦容有不知。”余曰:“固然!然《大戴礼》已有四角不掩之语矣。且孔子即不知地圆,而考之群经,实未尝一言地方也。”山农大笑,今并举以博一粲。若谓以西学缘附中学,煽思想之奴性而滋益之,则吾必以公为《山海经》之山膏矣。
凡上所云,公意苟有所指驳,或有所引申,请删润其文,而藏匿其名字,如纪年论之作○○○曰为宜。至祷,勿忘。
《清议报》胜《时务报》远矣。今之《新民丛报》又胜《清议报》百倍矣。《清议报》所载,如《国家论》等篇,理精意博。然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计此报三年,公在馆日少,此不能无憾也。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罗浮山洞中一猴,一出而逞妖作怪,东游而后,又变为《西游记》之孙行者,七十二变,愈出愈奇。吾辈猪八戒,安所容置喙乎,惟有合掌膜拜而已。前言误矣。李鸿章[1]
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黄公度先生手札》
【注释】
[1]手稿无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