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启超函
(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1902年12月10日)
饮冰主人惠鉴:
上月廿八日作函甫千馀言,得公箱根两书,当即作复,于月朔发,并附抄戊己、庚辛诗八九十首,想邀览矣。日来复缮前函,书不过六千馀言,计费小时十一时之久,间以他事,二日乃卒业。而公日草稿万言,何其敏速惊人如此。记长沙时,一夕由义宁座中偕归,既丙夜矣,凌晨披衣起,公遣人以上义宁书见示,凡万馀言,七小时耳。人之度量相越不可以道里计,固如此哉!
昨初七日,又得箱根第三书。十日之间贻书者三,仆之感喜何如矣。此种不长不短之函,不十分累公,我得之增十分喜慰,感谢何已!
菊花砚近必收到矣。仆前言将“公之它”三字一一搨出,但云不知为何许人。今公意欲将三字藏过,仆复视字在纸末,藏过亦无跡,未审近已搨出否?仆必作一歌,但不能立限,须俟兴到时为之耳。吾意既表于铭中也。顷已将搨本示沧海君。渠甚高兴。此君诗真天下健者,渠自负曰:“二十世纪中必有刻黄邱合稿者。”又曰:“十年之后,与公代兴。”论其才调,可达此境,应不诬也。吾集中固有与公交涉之诗,丙申四月有赠诗六首,似曾录以示公,或是时公意不属,忘之矣。己亥有《怀人诗》一首,容再录上之。前寄《聂将军歌》,其中塗乙之字,欲以空格代之。明晨太后诏懿旨六七行。吾之五古诗,自谓凌跨千古;若七古诗,不过比白香山、吴梅村略高一筹,犹未出杜、韩范围。公所见既多,异日再下一评语,极乐闻之。《幼稚园上学歌》以呈鉴,或可供《小说报》一回之材料也。所谓恩物者尚未叙人,因孩儿口中难达此情状耳,后再改补。
《新小说报》初八日已见之,仅二旬馀得报,以此为最速,缘汕头之洋务局中每有专人飞递故也。果然大佳,其感人处竞越《新民报》而上之矣。仆所最赏者,为公之《关系群治论》及《世界末日记》。读至“爱之花尚开”一语,如闻海上琴声,叹先生之移我情也。《新中国未来记》表明政见,与我同者十之六七,他日再细评之,与公往复。此卷所短者,小说中之神采、必以透切为佳。之趣味耳。必以曲折为佳。俟陆续见书,乃能言之,刻未能妄测也。仆意小说所以难作者,非举今日社会中所有情态一一饱尝烂熟出于纸上,而又将方言谚语一一驱遣,无不如意,未足以称绝妙之文。前者须富阅历,后者须积材料。阅历不能袭而取之,若材料则分属一人。将《水浒》、《石头记》、《醒世因缘》以及泰西小说,至于通行俗谚,所有譬喻语、形容语、解颐语,分别钞出,以供驱使,亦一法也。公谓何如?《东欧女豪杰》,笔墨极为优胜,于体裁最合。总之,努力为之,空前绝抅之评,必受之无愧色。
《新罗马传奇》又得读“铸党”、“纬忧”二出,乐极乐极。公不草此稿,吾不忍请人督责,公肯出此稿,吾当率普天下才人感谢公。
公往泰东,何时首塗?每念及此,若与公作远别者,殊可笑也。所谓生计上基础是某会所纠资否?公所询支那,支那当以五十万元作根据,多多则益善也。厂应在芜湖,因转运便,所用之白泥,又去芜湖近而去九江远也。前寄雏形数件,公收到否?胜此任者,意中尚无其人。此外以支木作圆台及各式几,以摹本假蒙坐几,作窗帘、作内车帷,内假尤佳。以象牙作一切妇女儿童玩具。总而言之,则以华人美丽之物,仿西人通行之式,以上等手工制造之耳。于粤人尤宜。公今新到地为吾旧游地,今近二十年矣。各工人犹能识吾名,其上等之豪商老店,兼能述吾政事。一领事无权之官,仆在任四年,自问无一事如吾意者,而吾民乃讴思若此。仆从前答复铁香先生函曰:“观此知循吏亦大易为。”因念中国之民正如失母断乳之婴儿,有人噢咻之、哺字之,不论何食,即啼声止而笑颜开矣。吾所经历如美之领事官,湘之保卫局,其感戴皆出吾意外也。可怜可哀,搁笔三叹!
留学生事,每念之心伤。监督必代公使任,其有无,无关系,彼国举动如此,使人增长自立心,无如今日孩童国,不能不依赖人耳。曲徇政府,不如优待学生。与其缴一时之利,不如计将来大益,图全局幸福。公何不作一文以儆醒之?此刻为学生计,仍以东游为便。吾一幼儿年十五岁,能通汉文矣,一小孙年十岁,上学已五六年,既识字,亦略通文义。公为我筹画人何校为便。吾令小儿率之来,其饮食起居有人照料,公但为我择地择师耳。又有一弟进学矣,颇开通,意欲游学而兼一可省旅费之馆。小儿失学,年长而不中用,使之东游,欲以游历拓其学识耳。公速复我。东行后问何人,并指示之。惟自爱。不宣。
十一月十一日 布袋和南
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黄公度先生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