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陈三立函
(光绪二十七年 1901年)
别三年矣,今日乃得公消息,此真临别握手时梦想所不到之事也。戊戌九月,由沪回粤,闻公举家往庐山,乃由邮局寄一缄于九江探询,想此函必付浮沉矣。函中无他言,但有寄粤信住址耳[1]。山县僻陋,见闻稀阔。上年八月,于报中惊闻尊公老伯大人捐馆之耗,念苏子瞻祭司马温公文有云:“上为天下恸,下以哭其私。”抚膺悼心,不可言状。回忆丁戊之间,公居母丧时光景,恨不得插翼飞去,一伸慰唁,然犹冀其讹传也,久而知为确耗。又知公家已移居江城,同乡中有宦于江洲者,因寄一缄,乃函到而其人于十月间已奉差万安。来函述公景况,则云既于腊月往郑,且挈眷俱去,尔后益无从通问讯矣[2]。尊公究得何病?别时于湘舟中洒泪满袖,云相见无时,宪视为甚易。何意闲云野鹤竟不获再奉篮舆也。是年八月廿九日得来电云:将往庐山,以后野鹤闲云,相见较易。已安葬否?有葬齿诗传诵人口?系与太夫人合葬否?或言所卜墓在南昌山中,然否?生平奏疏、公牍并手著诗文有定稿否?想一时未付刊刻也[3]。公家今住何处?有恒产否?想未必能自赡给。于岁需几何?能支持否?师曾举操何业?赐复时望一一详之也。
弟于戊戌七月晦日到沪后,又患脾泄,病困中一切如梦,并不知长安弈棋有许多变局。至八月六日读训政懿旨,十三日得杀士抄报,乃知有母子分党变故,然亦谓于己无与也。至十七日得湘电,有沦胥及溺之语,虽稍稍震惧,然犹谓过甚之辞。至廿三日,知湘中官吏一网打尽,始有馀波及我之恐。明晨未起,即已操戈入室,下钥锁门矣。当时上海道亦不知其奉何公文,初迫之入城,继增兵围守,擎枪环立,若临大敌,如是者三日。至廿六日,得总署报云:“查明康未匿黄处,上意释然,已有旨放归矣。”或言弹劾者多,终以事无佐证得脱于罪。或又言某某初匿于日本使馆,或传为初匿于出使日本之馆,致生歧误,至今尚未知所犯何事也。
到沪病忽增,日泻数次,气喘而短,足弱几不能小立。医生或虑其不治。然从此日见减轻,久而始知身本无病,直以长沙卑湿,日汲白沙井寒水,致生积冷。当时服公药,虽仅能支持一时,而不足以扫除积病。临别前一夕,忽然失音,则以服燥烈药太过之故。至洞庭湖始复本音,旋服附桂一剂,音又失[4]。到沪后停药,因水土已易,即渐渐复原。九月到家,将养数月,即如常矣。
所居地电报局均不能通。平生故人以党祸未解,亦无敢寄书慰问者。庚子之春,党狱又作,沈鹏、陈鼎、吴式钊相继斥逐。尔时合肥督粤,迭次以函电召邀,颇疑与党事有涉,不能不冒险一行。及到省相见,乃以设警察、开矿产之事相委。然事无可为,一意辞谢。及归,而团匪之变作矣。乱作以来,浮云苍狗,世态奇变,多出意外,而鄙人乃深山高卧,一切无干。追念三年中长沙之病,苟不奉使他往,迁延一二月,必死于楚。若使在楚无病,奉攒程来京之诏,迅速驰往,计到京之期,正在祸作之先,即幸而无事,浮沉在京,亦必与团拳之难,与直谏同死。当上海道看管,沪上西人义勇议定,苟有大变,即劫之出海,如听蔡钧入城之请,或亦死于道中乱刃。乃屡次濒死而卒不死,不知彼苍苍者生我之何用也?弟平生凭理而行,随遇而安,无党援,亦无趋避,以为心苟无瑕,何恤乎人言,故亦不知祸患之来。自经凶变,乃知孽不必己作,罪不必自犯,苟有他人之牵连,非类之诬陷,出于意外者。然自有此变,益以信死生之有命、祸福之相倚。弟未知将来死所何在!前尘影事,原不必再记,然死生亦大故,故不觉舰缕为公言之。相见何日?思之黯然。
据吴天任《清黄公度先生遵宪年谱》,参校钱仲联辑《人境庐杂文钞》(《文献》第八辑)
【注释】
[1]“闻公举家往庐山”至“但有寄粤信住址”,《人境庐杂文钞》无。
[2]“回忆丁戊之间”至“无从通问讯矣”,《人境庐杂文钞》无。
[3]“已安葬否”至“未付刊刻也”,《人境庐杂文钞》无。
[4]“至洞庭湖”至“音又失”夹注,据《人境庐杂文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