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启超函
(光绪二十八年八月 1902年9月)
《国学报》纲目,体大思精,诚非率尔遽能操觚。仆以为当以此作一《国学史》,公谓何如?公言马鸣与公及仆足分任此事,此期许过当之言,诚不敢当。然遂谓无一编足任分撰之役者,亦推诿之语,非仆所敢出之。公谓养成国民,当以保国粹为主义,当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至哉斯言!恃此足以立国矣。虽然,持中国与日本校,规模稍有不同。日本无日本学,中古之慕隋唐,举国趋而东;近世之拜欧美,举国又趋而西。当其东奔西逐,神影并驰,如醉如梦。及立足稍稳,乃自觉己身在亡何有之乡,于是乎国粹之说起。若中国旧习,病在尊大,病在固蔽,非病在不能保守也。今且大开门户,容纳新学,俟新学盛行,以中国固有之学,互相比校,互相竞争,而旧学之真精神乃愈出,真道理乃益明,届时而发挥之,彼新学者或弃或取,或招或距,或调和,或并行,固在我不在人也。国力之弱,至于此极,吾非不虑他人之搀而夺之也。吾有所恃,恃四千年之历史,恃四百兆人之语言风俗,恃一圣人及十数明达之学识也。公之所志,略迟数年再为之,未为不可。此大事,后再往复,粗述所见,乞公教之。
吾所谓不喜旧学,范围太广,公纠正之,是也。实则所指者,为道咸以来二三巨子所称考据之学、义理之学、词章之学耳。六月中复公书中,有时中孔子,固欲取旧学而光大之也。公倘以此段刊入论学笺中,且将演孔字藏起;所论忠孝,乃犯天下之大不韪,亦暂秘之。凡书中有伤时过激语,亦乞随意删润。盖其中多对公语,非对普天下人语。且向来作函,随手缮写,未尝起草,故其文亦多粗率,公自改之,勿贻公羞。屡易名最妙。
近方拟《演孔》一书,书凡十六篇,约万数千言,其包涵甚广,未遂成书者,因其中有见之未真、审之未确者,尚待考求耳。今年倘能脱稿,必先驰乞公教,再布于世。
公所著《黄梨洲》,仅见于扪蝨之谭,然已略得大概。吾意书中于二千年来寡人专制政体,至于有明一代,其弊达于极点,必率意极思,尽发其覆,乃能达梨洲未言之隐、无穷之痛。梨洲之《原君》,固由其卓绝过人之识,然亦由遭遇世变,奇冤深愤,迫而出此也。每读其书,未尝不念环祭狱门锥刺狱卒时也。明中叶后,有一李贽者,所著之书,官书目中,谓其人可杀,其书可焚,其板可毁,特列存目中以示戒。谅其论政必多大逆不道之语,论学必多非圣无法之言。公见之否?旧学中能精格致学者,推沈梦溪,声、光、化、电、力、气无一不有。其使辽时,私以蜡以泥模塑地图,即人里鸟里之说,亦其所创也。前有《梦溪笔谈》一书存尊处,今必鸟有矣。然此书尚可购觅,日本应亦有之。他日必有人表而出之。康熙间有刘献廷,亦颇通各科学。然寻其所言,当由西教士而来,不过讳言所自耳。非如梦溪之创见特识,无所凭藉,自抒心得也。
留学生事,吾意两国交涉,有同文、兴亚会诸君子调停其间,必有转圜。若彼国竟蔑弃之,则苍苍者有意倾我黄种矣。殆不然也。至于大龟果否曳尾而去,究未敢卜也。言至此,为学生惜,为国事痛,又重自伤悼矣![1]
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黄公度先生手札》
【注释】
[1]以下手稿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