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启超函

致梁启超函

(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 1902年11月30日)

公欲作曾文正传,索仆评其为人。仆以为国朝二百馀年,应推为第一流,即求之古人,若诸葛武侯,若陆敬舆,若司马温公,若王阳明,置之伯仲之间,亦无愧色,可谓名儒矣,可谓名臣矣。虽然,仆以为天生此人,实使之结从古迄今名儒、名臣之局者也。其学问能兼综考据、词章、义理三种之长。旧学界中卓然独立,古文为本朝第一。然此皆破碎陈腐、迂疏无用之学,于今日泰西之科学、之哲学未梦见也。郭筠老渐知此意。彼见日本坊肆所卖书目,惊骇叹诧,谓此皆《四库》目中所未有,曾贻一函,询日本学问勃兴之状何如。其功业比汉之皇甫嵩,唐之郭子仪、李光弼为尤盛。然彼视洪杨之徒,张总愚玉成之辈,犹僭窃盗贼,而忘其为赤子,为吾民也。仁宗之治川楚教匪也,诏曰:“自古只闻用兵于外国,未闻用兵于吾民。蔓延日久,多所杀戮。是兵是贼,均吾赤子。”故教匪不行献俘礼,不立太学纪功之碑。文正乃见不及也。此其所尽忠以报国者,在上则朝廷之命,在下则疆吏之职耳。于现在民族之强弱,将来世界之治乱,未一措意也。所学皆儒术,而善处功名之际,乃专用黄老,取已成之功而分其名于鄂督官文;遣百战之勇而授其权于淮军李鸿章,是皆人所难能。生平所尤兢兢者,党援之祸,种族之争,于穆腾额忘其名,不甚确。之参劾湘军也,亟引为己过;于曾忠襄之弹纠满人也,即逼使告退。今后世界文明大国,政党之争,愈争愈烈,愈益进步。为党魁者甘为退让,必无事能成矣。其外交政略,务以保守为义,尔时内乱丝棼,无暇御外,无足怪也。然欧美之政体,英法之学术,其所以富强之由,曾未考求。毋乃华夷中外之界未尽泯乎?甚至围攻金陵,专用地窖,而不愿购求轮船、巨炮。比外人之通商为行盐,以条约比盐引,谓当给人之求,令推行于内地各省,则尤为可笑者矣。一生笃志守旧,然有二事甚奇。以长江水师立功,而所作《水师诏忠祠记》,乃以为不变即无用,视彭刚直胜百倍矣。遣留学生百人于美国,期之于二十三十前归为国用。苟此公在今日,或亦注意变法者与,未可知也。然不能以未来之事概其生平也。凡吾所云云,原不可以责备三四十年前之人物。然窃以为史家之传其人,愿后来者之师其人耳。曾文正者,论其两庑之先贤牌位中,应增其木主,其他亦事事足敬,然事事皆不可师。而今而后,苟学其人,非特误国,且不得成名。文正之卒在同治末年,尔时三藩未亡,要地未割,无偿款,无国债,轨道、矿山、沿海线之权未授之他人。上有励精图治之名相,文祥。下多奉公守法之疆臣,固俨然一大帝国也。文正逝而大变矣。吾故曰:“天之生文正,所以结前此名臣、名儒之局者也。”佛言:“谤我者死,学我者死。”若文正者,不可谤又不可学者也,不亦奇乎?

作此段毕,自读一过,颇许为名论,知公之读之,共击节叹赏也必矣。继又念望公之意见,或者即与我同,亦未可知。本此意以作一传,可以期国势之进步,可以破乡俗之陋见,湘人尤甚,湘之士大夫尤甚。其价值决不在《李鸿章》一传之下也。

公所述狄梁公之言,其意则是,而时固未可,吾不能为梁公也。自吾少时,绝无求富贵之心,而颇有树勋名之念。游东西洋十年,归以告诗五曰:“已矣!吾所学屠龙之技,无所可用也。”盖其志在变法、在民权,谓非宰相不可,为宰相又必乘时之会,得君之专,而后可也。既而游欧洲,历南洋,又四五年归,见当道者之顽固如此,吾民之聋聩如此,又欲以先知先觉为己任,藉报纸以启发之,以拯救之。而伯严苦劝之作官,既而幸识公,则驰告伯严曰:“吾所谓以言救世之责,今悉卸其肩于某君矣!”然自顾官卑职陋,又欲凭借政府一二人,或南北洋大臣以发摅之,又苦无其人。而吴季清又谓:“与其假借他人之权,不如自入政府,自膺疆吏之为愈。”吾笑谢之。及戊戌新政,新机大动,吾又膺非常之知,遂欲捐其躯以报国矣!自是以来,愈益挫折,愈益艰危,而吾志乃益坚。盖蒿目时艰,横揽人材,有无佛称尊之想,益有舍我其谁之叹!公读至此,必骇诧曰:不意此我老乃发此言。然公之所见急于求退者,乃旧日之我。盖尔时所怀抱,一则无所凭借;二则国势之艰危未至此极;三则未知人材之消耗如此其甚也。今且问公,仆作是语,公有以易之否?

数年闭门读书以广智,习劳以养生。早夜奋励,务养无畏之精神,求舍生之学术,一有机会,投袂起矣!尽吾力为之,成败利钝不计也。虽然,吾仰视天俯画地,仍守以待之而已。求而得之,是吾丧我,吾不为也。苟终无可为之时,是天厌之,吾亦不受咎也。吾之不欲明与公等往来者,以为使公等头颅无可评之价,盗贼无可指之名。昭雪褒示,或者终在吾手,故姑且濡忍以待时。虽然,弃而不可留者,年也;流而不知所届者,时势也。再阅数年,加富尔变而为玛志尼,吾亦不敢知也。公忍待之。

鼓勇同行之歌,公以为妙。今将廿四篇概以抄呈。如上篇之敢战,中篇之死战,下篇之旋张我权,吾亦自谓绝妙也。此新体,择韵难,选声难,着色难。日本所谓新体诗何如?吾意其于旧和歌,更易其词理耳,未必创调也。便以复我。虽然,愿公等之拓充之、光大之也。诗由《军国民篇》来,转以示奋翮生。

小说中之杂歌谣,公征取之至再至三,吾何忍固拒?此体以嬉笑怒骂为宜,然此四字乃非我所长,试为之,手滑又虑伤品,故不欲为。《军歌》以外有《幼稚园上学歌》十首、《五禽言》五章,庚子五月为杜鹃也。即当录寄,渐可敷衍,馀且听下回分解矣。

征诗必有佳作,吾代征之仓海君,即忻然诺我,闻已有《新乐府》二三十寄去。事征之十年以来,体略仿十七字诗云,收到否?此公又以《汩罗沉》四篇附寄,乞察存。

戊己庚辛汇抄近体诗凡八九十首,并附以跋,以《清议报》之时代之体裁最相宜也。分卷与否,听编者自主,不必拘也。诗藏箧中,不肯示人。然既已矢诸口,形诸歌咏矣。即以诗论,吾谓杜、李玉溪、苏、陆足并驾齐驱。然恐公读之,又诧为近体所未有也。技痒难熬,故难终秘。虽然,此诗布于世,于世界诗界或不无小补。使人知为仆诗,则于仆有妨碍也。愿公深讳其名。讳之之法,于诗勿置一词,但云不知何许人,于同居至好中亦秘之,庶几可也。三年以前,君平草报,有“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几丧其元,霍子孟云”,使我至今心悸。

公欲将浏阳砚之拓本征诗,此砚之赠者、受者、铭者,会合之奇,遭遇之艰。乃古所未有,吾谓将来有千金万金之价值者此也。公之它之名偶一用之,而用之于此者,因取友必端之语也。既已补铭而刊刻之矣,若于搨本中讳此三字,使世人妄相推测,转为不宜。公之自序,但云由武昌或京师不知为何如人寄来,殆古之伤心人也。再过二三年乃实征之,更有味也。张君处已达意,渠感喜至极,是乃吾甥,砚非其手藏,补铭乃其手刻耳。

重伯昔誉吾书,谓“当世足与抗行者,惟任老耳,张廉卿、李仲约不足道也。”吾告以平生未尝习书,坚不肯信。既论知其语实,乃叹曰:“唐以下无此笔法。沛公殆天授,非人力也。”天下嗜痂之癖有如此者,吾不敢述以告人云,今又证明之,益使我颜汗矣!公书高秀渊雅,吾所最爱。《人境庐诗》有一序,公所自书,平生所宝墨妙,以此为最。

每作公书,则下笔飒飒有声,滔滔汩汩,无少休歇。然作他人之书,万万不能尔意者。公之精魂相感召,即有足跳、手擎、奇丑之物来襄助我耶!公以寄我书为纵欲之具,吾亦觉吾所大欲节之太苦,忽发一大愿,每日作公书四千言,以一月为期,袭《左传》铸刑书之月、之名,书于日记,曰寄任书之月。此十万言出于吾手,入于公目,何乐如之!此事不必有,然此愿不可无也。

将搁笔矣,忽念及一解颐语。伯严近有书,语及公,称为“输入文明第一祖”。又云:“君平尝语人云:‘某公理想、学识为吾所不及。惟吾所著述,较有娘家耳。’今此公亦有娘家矣!君平又作何语耶?”仆复之曰:“诚然。然将来产育宁馨儿,将似舅耶,抑绳祖耶?刻犹未敢知也。”吾前函君平论译事,请其造新字、变文体。后得一信片云:“来书妙义环生,所以相期者甚厚,岂固欲相发乎?复书不宜草草,然又不能不需时”云云。今三月矣,公倘有函,语之曰有人见此明信,今复之否?若得其允诺,将二书抄示,亦近日学界中一大观也。

尚有一事奉托者,明春来日本留学者,一为小儿,十五岁,汉文有文气矣。一小孙,年十岁,仅识字。当令大小儿携之来,饮食起居有人照料,但乞公为谋一学堂,以何为宜耳。一堂弟,年二十三四,颇开通,但其意欲兼谋可供旅费之一席。仲雍则往东往西未定也。公得此函,为我一商,先以复我。公往美后,到横滨当觅何人,并乞订定。馀容续布。即叩道安。

尊夫人及阿龙并候。

布袋和南 十一月朔日发

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黄公度先生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