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朏和《传法宝纪》

二、杜朏和《传法宝纪》

《传法宝纪》是早期禅宗的另一部史书。作者杜朏,字方明,唐朝京兆人,生平不详。若据唐严挺之《大智禅师碑铭》(《全唐文》卷二八〇),他也许是禅宗北宗大智义福在洛阳大福先寺曾师事过的“朏法师”。义福曾跟他学习大乘经论,后来往嵩山访法如,到达之时法如已经去世,转而到荆州玉泉寺投到神秀的门下。另外,日本天台宗僧人圆仁(794—864)入唐求法所带回的书中有《南岳思禅师法门传》二卷,在其《日本国承和五年入唐求法目录》中题为“卫尉丞杜朏撰”;在《在唐送进录》则题为“清信弟子卫尉丞杜朏撰”(皆载《大正藏》卷五五)。这位信奉佛教的卫尉丞杜朏与上面的“朏法师”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传法宝纪》的作者杜朏,从现在所掌握的资料是不足以确定的。但从《传法宝纪》当中对神秀法系的一系列的赞词和后面所说:“昔尝有知音者,令修此传记。今将草润绝笔,辄为其后论矣”,可以认为,作者杜朏与神秀一系的人是有密切的关系的。

关于《传法宝纪》的撰写年代,以往日本学者一般认为比净觉所撰《楞伽师资记》略早,大约在唐开元初年(713)。实际上,从书中的有关记述来看,它当晚于《楞伽师资记》。在书中的〈神秀章〉记载,神龙二年(706)神秀死后,孝和(中宗谥号)皇帝命在荆州玉泉寺的安葬神秀的塔所建度门寺,尊神秀曰“大通和尚”;“睿宗复出钱三十万,修崇焉”。睿宗李旦是高宗的第八子,在高宗死后一度被立为皇帝(公元684年),后被武则天废。其子临淄郡王李隆基在景云元年(710)韦后毒杀中宗后率兵诛韦后及其党羽,拥戴父李旦即皇帝位。李旦在位时间很短,先天元年(712)让位给李隆基(玄宗),自尊为太上皇,开元四年(716)去世,被谥为“大圣真皇帝”,庙号“睿宗”。因此,《传法宝纪》中有“睿宗”的庙号,意味着此书不可能早于开元四年。此外敦煌禅宗文献《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记载,唐开元二十年(732)慧能的弟子神会(684—758)在滑台与北宗僧人就禅门法系正傍和顿渐问题进行辩论,提到:“今普寂禅师在嵩山竖碑铭,立七祖堂,修《法宝纪》”;“今修《法宝纪》,又立如禅师为第六代”[18]。这里所说在嵩山竖碑铭的事,是指唐永昌元年(689)法如死后在会善寺所立的《唐中岳沙门释法如禅师行状》之碑(文载《金石续编》卷六)。此碑与《传法宝纪》都把法如作为继达摩之后的第六代祖。所说立“七祖堂”的事不明,也许是以神秀为七祖?但从神秀的直系弟子普寂当时是北宗领袖来看,这不太可能,也许是普寂以七祖自任。《法宝纪》自然是指《传法宝纪》。据以上考察,《传法宝纪》当撰于开元四年(716)至开元二十年(732)之间。

《传法宝纪》大概流传不久就在社会上湮没无闻,甚至在一切书籍中都见不到它的名字。直到本世纪30年代才从敦煌遗书中发现。此书的抄本原件皆存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有三种写本:(一)P2634号写本,仅存序和〈达摩〉章的一部分。日本矢吹庆辉在1930年出版的《呜沙余韵》和1933年出版的《呜沙余韵解说》(皆由岩波书店出版)中收录了它的照片并加以介绍。在1932年又将其校本收编在《大正藏》卷第八十五卷之中。(二)P3858号写本,仅存从〈道信〉章的后半至〈法如〉章前半的25行。(三)P3559号写本,首尾完整,1936年由日本神田喜一郎发现,在1938年出版的《敦煌秘籍留真》中介绍了它的首部,在1942年出版的石井光雄《积翠先生华甲寿纪念集》中发表《关于〈传法宝纪〉的完帙》的论文和全部照片。翌年,白石虎月依据这些照片加以校订,将其校本放在《续禅宗编年史》的附录中发表。1967年由法藏馆出版的柳田圣山《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的卷首发表了这一写本的完整照片,书后的〈资料的校注〉中载有柳田校订、注释的全文。这一校本比白石的校本增加了尾部所附的〈终南山归寺大通和尚塔文〉。此后在1971年柳田又对全文重新校订注释并译成日文,收在由筑摩书房出版的《初期的禅史Ⅰ》之中。柳田对此书的整理做出了宝贵的贡献。[19]

《楞伽师资记》和《传法宝纪》先后相距时间不久完成,都记载了从北魏菩提达摩到神秀及其弟子的历代禅师以《楞伽经》为禅法要旨的传承事迹和北宗禅法风格。但是二书似乎互不相知,互不受对方的影响,各具自己的特色。《传法宝纪》篇幅比较短,由序、目录和从达摩至神秀的七章以及作者的总论组成,书后还附有《终南山归寺大通和尚塔文》。这里仅介绍两点。

(一)北宗的禅宗祖统说。现存河南省嵩山会善寺遗址的《唐中岳沙门释法如禅师行状》之碑文,提出了中国禅宗最早的付法传承的祖统说。碑文引东晋慧远为佛陀跋陀罗译的《达摩多罗禅经》写的序,说印度的传法世系是佛传阿难,阿难传末田地,末田地传舍那婆斯。此后菩提达摩来华传授此法,“入魏传可,可传粲,粲传信,信传忍,忍传如”。《传法宝纪》继承了这个说法,并加以发展,说菩提达摩传惠可(或作“慧可”)以后,“惠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法如,法如及乎大通(神秀)”,并为他们一一立传,介绍他们的传法事迹。

关于《传法宝纪》的祖统说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对僧璨的记述,最早改“粲”为“僧璨”,记述他从慧可受《楞伽经》和禅法,隐居舒州皖公山传法的事迹,其基本情节为后来禅宗史书所继承。二是把法如置于弘忍之后,与《法如碑》相同。《楞伽师资记》明确地以神秀作为继承弘忍是第七代(去掉第一代求那跋陀罗是第六代)祖,但同时又说弘忍的十大弟子“俱承禅师后”。据此,早期禅宗师徒之间的付法传承关系也许并不存在严格的嫡庶差别。早期禅宗史书中的传法祖统说,大概受作者所属的派系或观点的制约。看来《传法宝纪》的作者虽对神秀一系十分崇信,但对法如似乎更加亲近一些。禅宗标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以心传心,因此特别重视师徒之间的禅法传承世系。后世禅宗盛行之后,南宗编出天竺二十八祖,并提出以菩提达摩(多用“磨”字)兼中华初祖的说法。然而从历史考察,最早提出祖统说的是北宗,其雏形恐怕就是法如碑和《楞伽师资记》(去掉第一代求那跋陀罗)、《传法宝纪》提出的朴素的祖统说。南宗祖统说的最大的改变就是把第六代祖换成了慧能。

(二)重直观顿悟,轻经论的禅风。从达摩以来重视《楞伽经》对禅法的指导意义,注重通过坐禅达到觉悟自性。《楞伽师资记》和《传法宝纪》基本上都继承了这一传统,但二者的思想倾向也有差别。前者对《楞伽经》的传授更为重视,甚至把此经的译者求那跋陀罗也列为初祖,并且很强调达摩所说《二入四行》,把它全文引入书中,在为历代祖师立的传中详引他们的著述、言教。而《传法宝纪》对相传的达摩壁观和《二入四行》提出异议,认为这些只是当年达摩进行权宜教化的手段和片面说法(“当时权化,一隅之说”),不是真理(“至论”),说有人“随自得语,以为真论,书而宝之,亦多谬也”;更重视直观顿悟,说达摩对慧可的授法是“密以方便开发,顿令其心直入法界(按:指立即使心与真如契合)”;达摩“息其言语,离其经论,旨微而彻,进捷而明”,教人不通过言语经论,迅速体悟法身实相。当然,两书对历代禅师坐禅的教导和实践都有介绍。但《传法宝纪》把达摩禅法解释为“顿令其心直入法界”,反映了禅宗发展中的一种新的动向。

【注释】

[1]《传法宝纪》,据杨曾文编校《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附编一所载本;《楞伽师资记》,据柳田圣山《初期的禅史Ⅰ》(日本筑摩书房1983年第三次印刷)的校本。神秀的传,载《宋高僧传》卷八,《大正藏》卷50第755—756页;普寂、义福二人的传,载《宋高僧传》卷九,《大正藏》卷50第760页。以下所引,不另加注。

[2]因避宋太祖之父赵弘殷之讳,一般写为恒景。

[3]《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

[4]详见杨曾文编校《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二《〈坛经〉敦博本的学术价值和关于〈坛经〉诸本演变、禅法思想的探讨》三之(一)。

[5]《景德传灯录》卷四谓普寂有弟子24人,其中第一位惟政禅师的生卒年是公元755—841年,不可能是普寂弟子(普寂卒于739年),故不可信。日本宇井伯寿《禅宗史研究》(岩波书店1939年出版)第六章考证普寂有弟子23人,可以参考。

[6]张说《大通禅师碑铭》,现有不同版本。柳田圣山以《唐文粹》卷六四所收本为底本,校之以常盘大定《支那佛教史迹》第四辑所录的柘本图版以及《文苑英华》卷八五六、《张燕公集》卷一四、《隆兴佛教编年通论》卷一四、《佛祖历代通载》卷一二、《全唐文》卷二三一所收本,载在其《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日本法藏馆1967年出版)后附之资料二。这里所引的是柳田的校本。

[7]杨曾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

[8]请参见胡适校编,台湾胡适纪念馆1968年新版《唐神会和尚遗集》;杨曾文校编,中华书局1996年出版《神会和尚禅话录》。

[9]请参杨曾文《日本学者对中国禅宗文献的研究和整理》,载《世界宗教研究》1987年第1期;日本田中良昭、冲本克己等译编,中央公论社1989年出版《大乘佛教.11.敦煌Ⅱ》的〈解说〉。

[10]朝鲜本在“问曰”之前有“惠可”二字,在“答曰”之前有“师”字。其他各本皆无,今从之。

[11]《法华经》的〈方便品〉:“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这里的“知见”,相当于智慧。

[12]参见杨曾文《佛教戒律和唐代律宗》,载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1990年第三期。

[13]同上。

[14]这里所用的《楞伽师资记》主要是日本柳田圣山的《初期的禅史Ⅰ》(筑摩书房1971年出版,1981年第三次印刷)中所收的校刊本。《注般若心经》,用敦煌县博物馆所藏077号写经上的抄本,见杨曾文《净觉及其〈注般若心经〉(附其校本)》(载台湾中华佛学研究所1993年《中华佛学学报》第六期)。

[15]除所引用者外,参《宋高僧传》卷十八、《景德传灯录》卷四〈慧(惠)安传〉以及《全唐文》卷三九六所载宋担《嵩山会善寺故大德道安禅师碑铭》、《宋高僧传》卷九〈怀让传〉。

[16]详见杨曾文《净觉及其〈注般若心经〉》。(载台湾中华佛学研究所1993年《中华佛学学报》第六期)

[17]田中良昭著,大东出版社1983年出版《敦煌禅宗史书的研究》第一节〈楞伽师资记〉;柳田圣山著,法藏馆1967年出版《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书后〈资料八〉以及《初期的禅史Ⅰ》之序。

[18]胡适《神会和尚遗集》(附胡适晚年研究),台湾胡适纪念馆1970年再版。

[19]柳田圣山《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书后〈资料六〉、《初期的禅史Ⅰ》之序;白石芳留著,酒井本店1943年出版《续禅宗编年史》附录(三)。
笔者为表示对柳田对整理《传法宝纪》成果的尊重,以他《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书后所附的校本为底本,用敦煌文书P2634号和P3559号的照片重作校勘,对某些字和段落作了修订,并换上中国通用标点,发表在199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敦煌新本六祖坛经》的附编(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