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即心是佛”到“非心非佛”和所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一)从“即心是佛”到“非心非佛”和所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启示人们自己觉悟自性,自我解脱,是南宗的共同特色。应当指出,“即心是佛”不是马祖的发明,《观无量寿经》中早已有“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然而能够结合现实人生对此作出灵活生动发挥的是南宗,慧的能弟子神会、本净、南阳慧忠、怀让、行思、以及希迁等等几乎都有这方面的言论[6]。但是马祖在对“即心是佛”的阐述中又增加了不少新意,以至于当时一些人以为马祖的禅法要旨就是“即心是佛”。

《景德传灯录·马祖传》载,一日,马祖上堂对众僧说:

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又云: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故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7]

其中所引两种经,一是当年菩提达摩提倡的《楞伽经》,所引经文是取其大义,而非原文,原经以“一切佛语心”为品名,经偈中有:“大乘诸度门,诸佛心第一”,另有很多论述“一切法空,无生,无自性”的文字;二是《维摩经·不思议品》中的文字:“若求法者,于一切法应无所求。”其它则是马祖自己的见解。大意是说,每个人应相信自心是佛,离开自心没有别的佛;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心之的显现,离开物质的世界,也就没有自心。这样,便把自心与佛等同,又说自心、佛与世界万有是相互融通的,皆是“一法(心)之所印”。对于“三界唯心”,在《景德传灯录·马祖语录》有进一步的发挥:

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经云:识心达本,故号沙门。名等义等,一切诸法皆等,纯一无杂。若于教门中,得随时自在:建立法界,尽是法界;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举一千从,理事无别,尽是妙用,更无别理,皆由心之回转。譬如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种种成立,皆由一心也。建立亦得,扫荡亦得,尽是妙用,妙用尽是自家。非离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尽是自家体。……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解脱,解脱者即真如。诸法不出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议用,不待时节。经云:在在处处则为有佛。[8]

其中的“识心达本”等是出自东汉以后改编过的《四十二章经》,现存本是:“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是讲出家沙门应以体悟心、无为实相为本份。“非离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是出自后秦僧肇的《不真空论》,原文是:“经云:甚奇,世尊,不动真际而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真”是真如,是说世界万有不离真如,本来是色空一如、真俗不二的。南宗禅师常引用《肇论》来阐述禅法。上引马祖的这段话是说,既然一切事物和现象皆由“心”生,皆是“心法”,那么它们在所有方面都是等同的,没有根本差别的。因此,为了适应不同场合传法的必要,既可以将一切说成是千差万别的法界、事,也可以说皆是真如、理的显现,或一切皆是自心的作用。心(理、真、佛)是万有万物(事、处)之源和本体,如同月现万川,水性普现江河那样,从来没有离开万有万物,因此可以说到处有佛,佛又不离自心。在这里,不用说如同一些佛经、僧人一样,是有意无意地将“心”这个词语所表达的不同概念——思维的功能和思维活动、大乘佛教所说的精神性的本源和本体(真如、实相、法性、佛性)、佛教信仰的最高的人格化的理念(法身佛)混为一体,然后得出一切是心是佛的结论。对于此心到底是什么心,马祖实际着眼的是现实社会普通人的意识,或当时人们理解的精神主宰——灵魂。有人曾向马祖的弟子怀晖问此心到底是否“真如心,妄想心,非真非妄心”?他不正面回答,让问者联想“虚空”自己领会。(《景德传灯录》卷七〈怀晖(原作‘怀恽’)传〉)

问题是这样讲的目的何在?不外是说:佛在自心,不必外求;佛法在现实社会和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随时随地都可以接触到佛,都能够体悟佛法,不必超越现实去追求解脱成佛;为了适应不同信众的身份、素质,可以采取灵活的方式和语言来向他们讲述佛法,启示他们认识自性,自修自悟。

然而如果认定“即心是佛”,由此规定相应的修行方法,马祖认为也是错的。所以他又从反面对“即心是佛”作出说明。《景德传灯录·马祖传》有这样一段记载:

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云:为止小儿啼。僧云:啼止时如何?师云:非心非佛。僧云: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云:向伊道不是物。僧问: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云:且教伊体会大道。[9]

禅僧常把应机说法比喻为“止小儿啼”。佛经记载,当年佛陀常把应机宣说佛法比喻为哄小孩时攥着空拳说里面有东西,或手拿一枚黄叶说它是黄金,作为让小孩止哭的权宜做法(所谓“空拳黄叶止啼之说”,出自《大宝积经》卷九十、《大涅槃经》卷二十)。禅僧常用这样的比喻来说明一切说教并非是终极真理。马祖认为,既然众生不知道自己生来具有与佛一样的本性,到处求法求道,在此情况下不妨告诉他们说“即心是佛”或“自心是佛”,引导他们产生自信,自修自悟。一旦达到这个目的,就应当告诉他们“非心非佛”。因为佛是不可局限于方位、场所的,否则,会出现认心为佛,或如同马祖弟子普愿所批评的“唤心作佛”(《古尊宿语录》卷十二〈南泉普愿语录〉)那样的现象。在一般情况下,应当告诉信徒,佛“不是物”,应当认真去“体会大道”,即体悟超言绝象的佛教真理——真如、实相或法性、佛性。对此,本来是用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的。

马祖的弟子自在禅师,一日为马祖送信给南阳慧忠,慧忠问马祖对门徒教示什么?他回答:“即心是佛。”对此,慧忠不表示认可,又问还教什么?他说:“非心非佛,或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慧忠说:“犹较些子。”意为还差不多。马祖另一个弟子法常(752—839),离开马祖后到明州大梅山修行传法,有僧问他马祖如何教示,他答:“即心是佛”,此僧告诉他马祖近日又讲“非心非佛”。他对此不以为然,说:“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此僧将此事告诉马祖,马祖说了一句双关语:“梅子熟也。”意为对法常已经成熟和不随波逐流的表现表示赞许。[10]既然语句只是表达真理的权宜工具,就不必人云亦云。

可见,所谓“即心是佛——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把“即心是佛”与“三界唯心”、一切皆是心法结合起来讲众生达到觉悟的依据,是洪州宗禅法的一个重要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