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和尚与朝廷士大夫
《宋高僧传》卷八〈神会传〉载:“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迹。开元八年(720)敕配住南阳龙兴寺。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发挥。先是两京之间皆宗神秀,若不淰之鱼鲔附沼龙也。从见会明心六祖之风,荡其渐修之道矣。南北二宗,时始判焉。致普寂之门,盈而后虚。”概括了神会在慧能死后的活动情况。这里先就神会以南阳为中心,广交朝廷士大夫,宣传北宗顿教禅法的情况略作介绍。
南阳(今河南南阳市),原为宛县,唐初属邓州(治所在今河南邓县),在东都洛阳正南方。神会因奉敕配住南阳龙兴寺,被世人尊为“南阳和尚”(“和尚”或作“和上”)。
据曾任唐山(今浙江昌化县)主薄的刘澄所集录的《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因长期在敦煌遗书中没有发现此文的标题,被称为《神会语录》或《神会录》)记载,神会在南阳龙兴寺期间,曾在僧俗之间积极地弘传南宗顿教禅法,与一些信奉佛教的士大夫有着密切的交往。当时与神会有过直接交往的朝廷官员有:户部尚书王赵公(王琚)、崔齐公(崔日用或其子崔宗之)、吏部侍郎苏晋、润州刺使李峻、张燕公(张说)、侍郎苗晋卿、嗣道王(李炼)、常州司户元思直、润州司马王幼琳、侍御史王维、苏州长史唐法通、扬州长史王怡、相州别驾马择、给事中房琯、峻仪县尉李冤、内乡县令张万顷、洛阳县令徐锷、南阳太守王弼等。其中有的人可能是神会进入洛阳以后才发生交往的。这里仅介绍部分人的事迹和神会向他们传法的情况。
户部尚书王赵公,名琚,《旧唐书》卷一〇六有传,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因参与除太平公主及其同党有功,拜户部尚书,封赵国公,此后曾久任外郡,一度被削封,开元二十年(732)又复其封。神会与他交往的时间当是他担任滑州刺使或邓州刺使的时候,大约在天宝元年(742)之前。神会在开元二十年(732)于滑州治所滑台(白马)与北宗僧人辩论,定禅宗“是非”、“宗旨”,而南阳则是邓州所辖的一个县。
王琚曾用偈向神会问《法华经·譬喻品》中所载用羊车、鹿车、牛车比喻佛教“三乘”(声闻、缘觉、菩萨),用白牛大车比喻“佛乘”的道理。神会也用偈回答:
若为迷人得,一便作三车;若约悟人解,即三本是一。[19]
是说对于不理解佛教真谛的人来说,佛法有高低、深浅等级的“三乘”之分,而对于领悟佛教真谛的人来说,三乘之说只是便于众生渐次接受佛法的权宜的说法,从实质上说,“三车本是一”,只有“一佛乘”——所谓“会三归一”。按照《法华经》所谓“佛乘”的说法,人人皆可成佛。
崔齐公,当是《旧唐书》卷九九所载的崔日用或其子崔宗之。崔日用,滑州灵昌人,因参与玄宗讨平韦后党羽受任黄门侍郎,封齐国公,先天二年(713)因预谋诛杀太平公主之党,拜吏部尚书,后出外任常州、汝州刺使,开元十年(722)死,其子崔宗之袭封。很可能崔日用在开元八、九年任汝州刺使时会见神会,并讨论禅法。汝州在邓州之北,治所在今河南临汝。当时神会已在离此不远的南阳龙兴寺传法。崔宗之,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八仙”之一,诗云:“宗之萧洒美少年”。
崔齐公向神会问禅定的道理。神会回答:“神无方所,有何定乎?”主张“心、定俱无”。对此,他不理解,又继续询问。
问:心、定俱无,若为是道?答曰:道只没道,亦无若为道?问:既言无若为,何处得只没道?答:今言只没道,为有若为道。若言无若为,只没亦不存。
这里的“若为”意为怎样、如何、何者;“只没”,当即“只么”,意为只此、只如此,或这个[20]。神会的回答实际是用般若空义论证禅定空无所有,名相不可执著的道理。禅定无相,道亦无相,无相为空,即为实相。“若为是道”,即“何者是道”、“什么是道”?神会在回答中说,道只是道,没有理由再执著地问“何者是道”。苏晋反问,既然连何者是道也不能成立,那么怎么可以说“道只是道”(“道只没道”)呢?神会解释说,只因为现在谈论道是什么(“为有若为道”),才说这个道(“今言只没道”),如果进而说无所谓“何者是道”(“若言无若为”),那么这个道也不存在(“只没也不存”)。这是从俗谛进入超离名言概念的真谛。
吏部侍郎(原误作“礼部侍郎”)苏晋,是唐中宗时任户部尚书的苏垧之子,《旧唐书》卷一百有传。玄宗开元十四年(726)任吏部侍郎,后出任汝州刺使。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有:“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据此,他是个爱持斋坐禅的佛教徒。
苏晋问神会什么是“大乘”,什么是“最上乘”?神会回答:菩萨是“大乘”,佛是“最上乘”。又进一步说,大乘要“施舍”,坐禅观想身、口、意三者“体空”,乃至六度(六波罗蜜)也是空寂无相的。而所谓最上乘则是:
但见本自性空寂,即知三事本来自性空,更不复起观,乃至六度亦然。
只要领悟一切事物自性空寂,也就知道身、口、意皆空,六度亦空,不必再借助禅观这种外在的形式。所说的“最上乘”实指南宗“如来禅”。神会在答志德法师问时说:“今既不说五乘,唯言众生入佛知见。约斯经义,只显顿门,唯在一念相应,实不由阶渐,相应义也,谓见无念。见无念者,谓了自性;了自性者,谓无所得;以无所得,即如来禅。”此如来禅,主张识心见性,重“无念”(“不复起观”即属“无念”),重顿悟。
张燕公,即张说,《旧唐书》卷九九有传。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参与除太平公主党羽有功,征拜中书令,封燕国公。唐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传谓“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武则天时曾撰《三教珠英》,有文集30卷行世。北宗神秀在世时,张说曾对他执弟子之礼,在神秀死后曾为他撰《大通禅师碑铭》。应当说张说对北宗禅法是了解一些的。张说卒于开元十八年(730)。
张说曾就南宗禅法中的重要法门——“无念法”向神会发问:
禅师日常说无念法,劝人修学,未审无念法有无?
在神会回答之后,他又进一步质询。神会回答的要点是:无念法既不可断为有,也不可断为无,因为它既不同于世俗世界的有,也不同于世俗世界的无。只是在谈论它时才给它起个名称,实际上它是不可表述,不可言说的。神会是把无念法说成是众生秉有的佛性,说:
若以众生心净,自然有大智慧光,照无余世界。
它不是一般的物件,虽“见”(见性)而无,所谓“见无物即是真见,常见”。可见,在神会的禅法中,“无念法”既是修禅的一种指导原则,又是达到觉悟的内在的依据——心性、佛性,还是觉悟的精神境界。神会对张说的解释,侧重于后两种含义。
侍郎苗晋卿,《旧唐书》卷一一三有传。开元二十三年(735)迁吏部郎中,二十九年(741)拜吏部侍郎,直到天宝二载(743)被贬出京。卒于永泰元年(765)。
在苗晋卿任吏部侍郎时,曾向神会问如何修道达到解脱。神会援引《金刚经》回答说:应得“无住心”,“但得无住心,即得解脱”。又说:
无住体上,自有本智,以本智能知,常令本智而生其心。
可以认为,“无住心”也就是“无住体”,是通过修持南宗禅法所达到的与所谓真如、佛性相契合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能使本来具有的智慧显现,产生清净心,达到觉悟。无住与无念大体一样,要求修行者对任何事物无所取舍,超越于它们之上。
嗣道王,当为唐高祖的曾孙李微之子李炼,《旧唐书》卷六四有传。李炼在开元二十五年(737)袭封为嗣道王。李炼问神会:所说“无念法”应是圣人修,还是凡人修;如果说是圣人修的佛法,那么为什么要劝凡人来修呢?他所问的是个十分实际的问题。如果把南宗的“无念”禅法说成是一切禅法中最优越的禅法,那么,一般人能够修吗?神会巧妙地运用“无二”之理回答,说无念法虽属于圣人法,但“凡夫若修无念者,即非凡人也”。又对“无念”的含义作了解释:“无者无有二法(按:指善恶、垢净以至凡圣等对立的事物概念),念者唯念真如”,“所言念者,是真如之用;真如者,即是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言无念者,虽有见闻觉知,而常空寂。”此意取自慧能之语(见《六祖坛经》),是说修禅者应以“无念”为准则。它的含义,正如把“无念”二字分开解释那样:“无”是取消对事物所持的有无、善恶等对立性的观念;“念”是使心理状态与真如相应。修无念法,不必远离现实社会,而是在思想上不受外界的影响,没有特定的心理趋向和追求。
王维,字摩诘,开元九年(721)进士擢第。《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有传,谓“历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后任吏部郎中。《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称“侍御史王维”,可能是在任监察御史之后。据《旧唐书·职官志》,御史台有监察御史(正八品上)、侍御史(从六品下),王维当是从监察御史升任侍御史,时当开元中期(公元727年前后)。王维卒于乾元二年(759),是在神会死后的次年。
王维通过神会的弟子刘相倩,请神会与同寺的慧澄禅师到南阳郡的临湍驿谈论佛法达数日之久。王维问怎样修道才能达到解脱?神会回答:“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王维听了十分惊奇,说闻所未闻,向在座的冠太守、张别驾、袁司马等说:“此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
神会所讲的是南宗的顿教禅法的主张——无念。按照这种禅法,众生心性本净,不假外修,如果打算(“起心”)求取什么,舍弃什么,有意修证觉悟解脱,都是“妄心”所为,只能妨碍达到解脱。这是主张寄坐禅、修道于自然无为、日常生活之中。
传统的禅学和北宗的禅法都主张通过坐禅入定,然后观想义理,引发智慧,此即先定后慧,从定发慧。与神会同寺的慧澄禅师就持这种见解。神会继承慧能的禅法,反对把定、慧分离,主张“定慧俱等”。这种见解是反对固守传统的坐禅程序,认为能达到识心见性的目的,一切皆可称之为“定”,此时的“定”也就是“慧”。“定慧等”是以体认本具清净佛性为前提的。神会说:“若定慧等者,名为见佛性”就包含这个意思。他风趣地对王维说,“正共侍御语时,即是定慧等”,表示即使在谈笑中也有定、慧,不一定非要打坐不可。
王维此后与神会之间大概存在着密切交往,曾受神会之托撰《六祖能禅师碑铭》(《唐文粹》卷六三、《全唐文》卷三二七等),时间当至迟在神会去世以前。王维与弟王缙俱奉佛,晚年经常持斋,“以禅诵为事”。
给事中房琯(原误作“绾”),《旧唐书》卷一一一有传。开元二十年(734)拜监察御史,天宝元载(742)拜主客员外郎,五载(746)擢试给事中,赐爵漳南县男,不久被贬为外职。神会在天宝四载(745)入洛阳住荷泽寺,房琯与他相见大概是在任给事中不久的时候。房琯向他问“烦恼即菩提义”。神会以虚空本无动静、明暗为喻,说明众生虽然存在迷、悟的差别,但他们的“菩提心元来不动”,意为众生的佛性(“菩提心”可理解为佛性)不会因为迷、悟而有改变,从一切众生皆可“识心见性”自悟成佛来说,烦恼即是菩提。又说,所谓迷、悟的说法,是对根底浅的人说的,对于“上根人”来说,迷就是悟,因为众生所具有的菩提心并没有因为“迷”而消灭,“菩提无去来今”。这是把觉悟(菩提)的可能性直接说成是觉悟的现实性;根据有情欲烦恼的众生可以觉悟,便说烦恼本身就是觉悟。
神会还就其他州县官员的询问,回答了什么是道?世界上有没有佛?真如似何物?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有的见,有的不见(“见性”)?众生佛性与佛的佛性有何差异?佛教的“因缘”与道教的“自然”是什么关系?佛教的“自然”是什么?……等问题。从中不仅可以了解神会与上层社会人物的交往及其佛学思想,而且可以了解唐代官僚士大夫信徒所关心的佛教问题,是很有历史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