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梅投师

(二)黄梅投师

咸亨五年(674)慧能北上投黄梅县冯茂山弘忍的门下学法,年37岁。弘忍原继承道信在黄梅县西的双峰山幽居寺传法,后来至县东北的冯茂山(也称东山)建寺传法。他上承菩提达摩以来的禅法世系,被人称为“东山法门”。慧能前来求法时,门下已有徒众700余人(或云千人)。

慧能目不识丁,是岭南一个山野樵夫,常与猎人为伍。当时常有人轻蔑地称这种人为“獦獠”。弘忍初见慧能,也曾戏称之为“獦獠”,但听完慧能机智灵巧的答问,便对他另眼相看了。敦煌新本《六祖坛经》记载:

弘忍和尚问慧能曰:汝何方人,来此山礼拜吾?汝今向吾边,复求何物?

慧能答曰:弟子岭南人,新州百姓,今故远来礼拜和尚,不求余物,唯求作佛法。

大师遂责慧能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未为堪作佛法。

慧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祖堂集》卷二〈慧能传〉所载慧能的回答是:

如来藏性遍于蝼蚁,岂独于獦獠而无哉!师云:汝既有佛性,何求我意旨?深奇其言,不复更问。

从以上问答可以看出,慧能是紧紧抓住了《大涅槃经》上的“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道理,说明岭南、岭北之人,和尚与獦獠,皆秉有佛性,皆可修持佛法。这种回答与弘忍的想法是相契合的。记述弘忍禅法的《修心要论》反复强调众生皆有佛性,“众生佛性,本来清净”;要求修道者首先认识自己的本性,说“此是本师”。慧能之所以能够这样回答,说明他对佛性道理是早就有所了解的。看来他在曹溪听无尽藏比丘尼读《大涅槃经》时,对佛性学说是深有契悟的。

弘忍虽赏识慧能,但担心寺中有人嫉妒排斥,暂时打发他到碓房舂米。慧能在碓房舂米共计8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弘忍曾到碓房对他说法,讲“直了见性”的道理(《历代法宝记》)。也有的资料记载,在弘忍登座说法之时,慧能也曾前往“默然受教”(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

某日,弘忍召集弟子们到身边,吩咐他们把自己学习佛法的心得各作一偈呈上,以此作为选择嗣法弟子的依据。上座神秀,素为寺僧所重,自写一偈于廊下中间的壁上,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弘忍看到此偈,虽不十分满意,但因为看到其中有勉励勤苦修行的意思,也叫众人抄写此偈,说依照此偈修行可以得到好的报应。但在私下却对神秀说,他的偈所表述的见解尚未入门,按照这种见解是达不到最高的觉悟的,告诉他“要入得门,见自本性”。

慧能虽每天在碓房忙于干活,但似乎也经常考虑人生的解脱问题。当听说弘忍叫门下的人写偈,神秀已经写出被人传诵时,便叫人带领也到廊下,听人读后,立即明白偈的大意。但他并不同意神秀的见解。当即作了二偈,请人写在壁上。第一首偈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又一偈曰: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4]

慧能的这两首偈都是针对神秀的偈作的。神秀认为人身实有,是觉悟(菩提)的当体,而身内所秉的心性如同明镜一般,应当勤于修行除去情欲妄念,以使心性永远明净。这是劝人修善去恶,后人称之为“拂尘看净”,归之为渐教禅法。慧能认为,身与心皆不可执著,从根本说来是空无所有,众生所秉佛性本来是清净的,何有尘埃可染?第一首偈的第三句从宋代惠昕本《坛经》开始,一般皆作“本来无一物”。唐裴休在《宛陵录》中记载慧能的四传弟子黄檗希运的语录中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的语句,但未明确地说是来自慧能的得法谒。从般若学说来看,“佛性常清净”与“本来无一物”并无根本的差别。因为在大乘般若学说中,“佛性”也就是“诸法实相”、“法性”、“般若波罗蜜”、“毕竟空”等。“佛性常清净”是从第一义谛(真谛)说的,谓佛性超言绝象,本来是空无一物的。净也就是空。《大智度论》卷六十三说:

诸法实相常净……是清净有种种名字,或名如法性实际,或名般若波罗蜜,或名道,或名无生无灭、空无相无作、无知无得,或名毕竟空等。

毕竟空,即是毕竟清净;以人畏空,故言清净。[5]

按照涅槃佛性学说,众生皆有佛性,但被情欲烦恼覆盖而不能显现。神秀的偈即据此意,认为应当通过勤于修持“观心”禅法断除烦恼,而使清净的佛性显现。慧能则运用般若中观的理论,认为垢净不二,以空扫相,直探心源,故说“佛性常清净(或“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第二首偈原是借用神秀偈的前两句,但把“心”和“身”的次序似乎是有意搞颠倒了。它的后两句与第一首偈的意思是一样的,大意是说,即使从俗谛来说,众生现实之身所具有的先天的佛性,也是清净无染的,无需执意地苦修不已。此偈后世诸本《坛经》皆无载。

从上述分析可见,慧能巧妙地把般若中观学说与涅槃佛性理论结合一起来表述他对修持禅法的基本主张。慧能尽管对佛教的经论没有系统地听学过,但他在曹溪和东山的寺院环境是听别人读诵过一些重要的大乘经典的,由于善于领会佛经的大意,能够把它们的思想融会为一个整体,来思考解脱的依据和修行方法的问题。

弘忍对于慧能的偈是赞赏的,但在众人面前只是说“亦未得了”。在一个夜晚,弘忍把慧能叫到自己的房间,向他讲授《金刚经》的要点,传授禅法。“慧能一闻,言下便悟”。据各种资料记载,弘忍还授给慧能袈裟,作为法嗣的信物。

《金刚般若经》,始译于后秦鸠摩罗什,与北魏菩提流支、陈真谛分别翻译的《金刚经》以及唐玄奘、义净各自译的《能断金刚般若经》皆为同本异译。经内“实相者则是非相”,“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应无所住心”以及“无法可说,是名说法”等思想,特别受到禅宗僧人的欢迎。弘忍不重看经、著述,唯重坐禅,提倡简短的《金刚经》是可以理解的。他选中慧能,向他口授《金刚经》的要义和自家的禅法,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是否传授祖传袈裟,笔者曾作过考察,这里仅简单介绍结论。笔者认为,在印度曾有过传衣的说法,例如在《付法藏因缘传》卷一、《大唐西域记》卷九载有佛陀嘱咐大迦叶将来把他的袈裟传授给弥勒的传说。弘忍认为慧能根器非凡,对他在南方传播禅法寄予希望,故在授法时把自己的袈裟相赠也是可能的。当然,所传袈裟未必是“达摩袈裟”。[6]

慧能从弘忍受法之后,连夜离开东山寺而归。慧能为什么这样急急地离开呢?大概因为:一、慧能在偈颂中表述了对禅法的新见解,批评了神秀在偈颂中表达的渐教禅法,自然会引起周围僧众的嫉恨,弘忍提醒他:“自古传法,气如悬丝,若住此间,有人害汝”;二、慧能虽被弘忍选为继承人,但他在东山既无亲信,又不识字,是难以立足的。历来寺院围绕法嗣问题斗争是十分尖锐的。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弘忍叫慧能迅速离东山,回南方传法。另外,弘忍也许有通过慧能把“东山法门”的禅法传到南方的深远的意图。

慧能回到南方后,未能立即传法。这不外因为:他尚未正式出家受戒;没有官府的支持,并且因为密受东山付法而遭到有关僧众的妒忌,公开传法会遭遇麻烦。他大约有三年的时间流亡在广州的新州、四会和怀集三县之间,过着隐遁的生活,经常与山间的猎人在一起,有时向他们讲述一些佛教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