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希运的禅法

(二)希运的禅法

黄檗希运的禅法最显著的特点是把“心”一元化推到了极点,在解脱论上则把“见性”与“无心”等同。

(1)“唯有一心,更无别法”

马祖门下对“即心是佛”从不同角度进行发挥,无非强调众生与佛具有一样的心性,没有本质不同,而一旦觉悟自性,当下解脱。在希运那里,则把“心”在解脱中的地位,“心”对世界万有所具有的本体、本源意义,作了极大的发挥,《传心法要》中的“唯有一心,更无别法”集中地概括了这点。

他对裴休说:

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已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纵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唯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此心即是佛,佛即是众生。为众生时,此心不减;为诸佛时,此心不添。乃至六度万行,河沙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遇缘即施,缘息即寂。……此心即是佛,更无别佛,亦无别心。此心明净,犹如虚空,无一点相貌。举心动念,即乖法体,即为著相。

此法即心,心外无法;此心即法,法外无心。

所谓心地法门,万法皆依此心建立,遇境即有,无境即无,不可于净性上转作境解。(《传心法要》)[70]

六道(按: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四生(按: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山河大地,总是我之性净明体。故云:见色便见心,色心不异故。(《古尊宿语录》卷三载〈宛陵录〉)

佛、众生是心,万法(也具有万有的意义)是心,一切生命体所存在的环境也是心,甚至引用华严宗常讲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引用“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古尊宿语录》本〈宛陵录〉)来说明宇宙的一切无非是心的显现,是心的所造。这样,实际将心看成为是世界一切现象和事物的普遍性的基质和本体。然而对于心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希运自己和其他禅僧一般是不作深入明确解释的。不过,从他们的表述来看,是从说它是众生本具的清净本性(或自心)开始,进而将它解释为世界的精神性的本源、本体。这些不同意义的心皆可用大乘佛教的含义丰富而多歧的真如、佛性或法性来表示。如果用佛身来加以表示,则称心是佛的法身。据认为这种法身是无形无相,而又永恒地无所不在的。中国僧人因受道家影响,往往用道家对“道”、“无”的解释来描述它的特质。它是世界万有,又不等同于世界万有,既非一体而又相即不二的。

然而佛教毕竟是以引导人们达到觉悟解脱为主要宗旨的,虽教法中有不少宇宙存在论的成份,但落脚点仍是解脱问题。希运在说法中常常称此心是“灵觉性”、“本源清净心”、“精明”、“本心本体”、“本心佛”、“本源清净佛”等,可见更侧重强调此“心”是人达到觉悟的内在依据——“自性”、“本性”。既然人人具有此清净之心(佛性),那么从其最后结果来说,人人就是佛;从本质来说,佛也就是众生。但是,希运不希望人们对此加以思辨分别,如果试图对佛与众生,或其它一切等等加以区别,分析它们是从因讲的,还是从果讲的,思虑如何修行,如何达到解脱等,则斥之为“举心动念”,“著相外求”,“妄想”,“向外驰骋,还自迷心”。

《传心法要》载,希运对裴休说:“自达摩大师到中国,唯说一心,唯传一法。以佛传佛,不说余佛;以法传法,不说余法。法即不可说之法,佛即不可取之佛,乃是本源清净心也”;“祖师西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在言说”。[71]又说:“祖师西来,直指一切人全体是佛。”(《古尊宿语录》卷二〈黄檗禅师〉)主要是在强调禅宗与传统佛教及其它宗派的区别,要人们着眼于认识自性,致力于自修自悟。

(2)无心、无求与见性成佛

希运所说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后来禅宗用来表述自己区别于其他宗派的重要标志。这句话的意思是直探心源,体悟自性,达到解脱(“见性”,使清净佛性显现)。然而如何“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希运运用般若空的思想来加以说明。他尽管突出“心”的一元化地位,但在联系解脱的问题上却竭力避免对“心”、“性”作出实体性的解释,相反,在不少场合,“心”与空、无联结在一起,把所谓“无心”、“忘心”、“无为”、“无求”当做“心”的本来特质,本来的面貌。据说,如果能够达到“无心”、“无求”等,也就是实现“见性”,就达到解脱,就是觉悟成佛。让我们看几段语录:

此心即无心之心,离一切相,众生诸佛更无差别,但能无心,便是究竟。学道人若不直下无心,累劫修行,终不成道。

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体,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

念念无相,念念无为,即是佛。学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无求即心不生,无著即心不灭,不生不灭即是佛。

但自忘心,同于法界。(《传心法要》)[72]

问:如何是佛?师云:即心是佛,无心是道。但无生心动念、有无长短、彼我能所等心,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如虚空,所以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不用别求,有求皆苦。设使恒沙劫行六度万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何以故?为属因缘造作故,因缘若尽,还归无常。所以云:报、化非真佛,亦非说法者。但识自心,无我无人,本来是佛。

忘机则佛道隆,分别则魔军炽。

但学无心,顿息诸缘,莫生妄想分别,无人无我,无贪瞋,无憎爱,无胜负,但除却如许多种妄想,性自本来清净,即是修行菩提法佛等……(《宛陵录》)[73]

可见,虽同称为“心”,但却有两种:一是所谓真如之心,所谓“本源清净心”,是理想的清净无染的心体;一是世俗之心,也称“见闻觉知”、“妄心”,是一般人的正常的意识、精神功能与活动。希运认为由于后一种心的作用,不断产生是非、善恶、有无、人我等等分别见解和贪瞋、憎爱、胜负、取舍等感情与烦恼,它们将清净的心体覆盖,从而使众生轮回生死苦海。他说,真正的修行、精进,就是舍弃这种种世俗之心,断除一切所谓的“妄想”,停止思虑分别的意识活动,从而使理想的清净心体显现,达到解脱。于是,普通的众生便可成佛。由此也不难看出,希运虽不强调努力修行,但上述内容却包含着十分艰巨的非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修行要求。很明显,一个人彻底中止永不停息的思虑活动,断除心中的各种是非、取舍的意向和喜怒爱乐的感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希运也有其它一些说法,可以使人作出灵活的解释。

第一,他对真心与妄心,或“本心”与“见闻觉知”的关系,一方面批评将妄心看作是真心,将见闻觉知看作是本心,另一方面却又说它们的关系是不即不离的,据《传心法要》载:“然本心不属见闻觉知,亦不离见闻觉知。但莫于见闻觉知上起见解,亦莫于见闻觉知上动念,亦莫离见闻觉知觅心,亦莫舍见闻觉知取法。不即不离,不住不著,纵横自在,无非道场。”[74]是说既不能依世俗之心(妄心、见闻觉知)观察问题,决定取舍意向,又不能脱离世俗之心去寻求真心,探求菩提之法,应当立足于二者相即不二的立场,超越于诸种差别之上,便会获得精神自由,感到所在处处都是道场。按照他的逻辑,认真区别真妄、本心与见闻觉知也是有分别心、造作心的表现;以相即不二的立场来看待心的问题,才能领略马祖以来的“平常心是道”的观点。这样才能使人容易对“见性成佛”产生自信。

第二,他又认为,真正的“见性”,达到顿悟(“不落阶级”),关键在于思想认识的境界,而不表现在生活日用的外在形式方面。他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摩时(按:此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更时时念念,不见一切相。莫认前后三际,前际无去,今际无住,后际无来,安然端坐,任运不拘,方名解脱。”[75]实际情况是,每日吃饭,行路,时时念念不停,没有脱离日常生活,没有远离人间尘世,但因为能在体认诸法性空的前提下舍弃是非、前后、好恶和取舍等分别之心,用相即不二的观点来观察对待一切事物,便在日常生活中达到了解脱。应当说这是沿续了慧能所说“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敦煌本《六祖坛经》)的思想路数。

希运《传心法要》中的“以心传心”,《宛陵录》中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等说法,对后世有较大影响。宋代以后《六祖坛经》诸本所载慧能的“得法偈”中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的句子,最早见自他的《宛陵录》。至于明藏本《宛陵录》后面所载希运劝人“看个公案”,可以看“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中的“无”字的说法,是否为原来希运所说,甚为可疑。

希运的著名弟子中,临济义玄是临济宗的创始人,道纵(陈尊宿)在睦州龙兴寺传法,楚南在杭州,灵观在福州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