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神会和净众禅派
唐代在中国内地有很多来自朝鲜的僧人,或在佛学教理方面有较高造诣,或在立教传法方面有突出表现,剑南无相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剑南净众禅派或净众宗的创始人。
无相(684—762),俗姓金,因此也被人称为金和尚,原是新罗王子,在本国群南寺出家。唐玄宗开元十六年(728)入唐西京长安,被编籍于禅定寺。此后寻师问道,周游各地,到达资州,想拜谒德纯寺的处寂禅师。当时正值处寂有病,没有接见。无相便点燃一个手指,表示对处寂的供养。处寂认为他不是一般的人,便收为弟子,让他留在身边学法二年。此后他曾到天谷山修行。处寂死前,派人唤回无相,把自己的袈裟(按:《历代法宝记》谓“达摩祖师传衣”的说法不可取)传给他,表示由他做嗣法弟子。无相此后又回到天谷山住,常修苦行(“杜多之行”),逐渐远近闻名,甚至认为他有神异功能。此时镇守在益州(蜀郡)的地方长官是章仇兼琼,开元二十七年(739)任益州长史,天宝初(742)任剑南节度使,担任防范吐番侵扰内地之职,立有战功。杨国忠在未得志时曾在他麾下任幕僚。[8]《宋高僧传》卷十九〈无相传〉和《历代法宝记》说章仇兼琼曾礼谒无相,请他开示禅法。前者还记载,成都县令杨翌曾以“妖惑”之罪要拘捕无相,但未能如愿,反而对他表示信奉。此后,杨翌出面募集信徒前后建造了净众寺、大慈寺、菩提寺、宁国寺。无相常在净众寺传法。
天宝十五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在近臣、宫眷的扈从下到蜀郡避难,八月到达成都,直到肃宗至德二载(757)年底才回到长安。在玄宗驻留成都的时候,无相曾被迎请到内殿受到礼敬和供养。在当时情况下,这种机遇对提高以无相为首的净众禅派的知名度和扩大其影响无疑是十分有利的。
无相以净众寺为中心前后传法20余年。他的禅法的主要特色可用他的“三句语”来概括。三句语就是:无忆,无念,莫忘。其中的“莫忘”,后来其弟子无住改为“莫妄”。《历代法宝记》记载,无相每年二月、十二月举行向信徒“授缘”的盛大法会,届时有成千上万的僧俗民众参加。他登高座向众人说法,先引导众人念佛,尽一口气的功夫长声念佛(“引声念佛,尽一气念,绝声停念”)。然后向众人宣说:“无忆,无念,莫忘。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忘是慧(按:原作‘惠’字)。此三句语即是总持门(按:即佛教的陀罗尼)。”大意当是要求人们采取自然无为的态度对待修行,不要记忆回想过去的经历景象;不要去思念、追求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经常保持这种状态,而不要求执意地忘记什么。能这样做就等于修持佛教的“三学”——戒、定、慧。在他的心目中这三者是一回事,只是说法不同罢了。然而他实际是将其中的无念看做是至高的概念,说“念不起是戒门,念不起是定门,念不起是慧门,无念即是戒、定、慧具足”。他又说无念就是《大乘起信论》中的“真如门”,而“有念”则是其中的“生灭门”。他反对执著文字,甚至把文字说成是“妄想”,妨碍人们认识自性。他教导信徒,只有做到无念,才能觉悟自性,达到解脱。因此,他举行的所谓“授缘”法会,在意义上虽相当于佛教通行的授戒的仪式,但只是向会众传法,而并不授戒。大概参加这种法会的人便成为他的弟子。
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在介绍禅门七家时,也对出自智诜法系的无相的禅法作了介绍,说:
三句用心为戒定慧者,第二家也。根元是五祖下分出,名为智诜,即十人中之一也。本是资州人,后却归本州德纯寺开化。弟子处寂,俗性唐,承后。唐生四子。成都府净众寺金和尚,法名无相,是其一也,大和此教。(金弟子:当寺石,长松山马,遂州李,通泉县李,皆嗣之)言三句者,无忆、无念、莫忘也。意令勿追忆已过之境,勿预念虑未来荣枯等事,常与此智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也;或不忆外境,不念内心,修然无寄。戒定慧者,次配三句也。虽开宗演说,方便多端,而宗旨所归,在此三句。其传授仪式,略如此[此]国今时官坛授具足戒方便。谓一两月前,先克日牒示,召集僧尼士女,置方等道场礼忏,或三七、五七,然后授法了,皆是夜间,意在绝外屏喧乱也。授法了,便令言下息念坐禅。至于远方来者,或尼众俗人之类,久住不得,亦直须一七、二七坐禅,然后随缘分散。亦如律宗临坛之法,必须众举由状,官司给文牒,名曰开缘。或一年一度,或三年二年一度,不等开,数开。[9]
这对我们理解无相的禅法和“授缘”仪式很有帮助。其中所说“三七、五七”、“一七、二七”是指法会延续的天数,或21日、35日,外地来者至少应坐禅7日、14日。法会内容包括礼佛,忏悔,说法,坐禅等,而所传佛法是以要求信徒做到无忆、无念和莫忘为基本宗旨。
无相自称“此三句语是达摩祖师本传教法”,不是智诜、处寂二位和尚的传授。他还向弟子表示,容许弟子“有胜师之义”。言外之意是,当初智诜、处寂二人也说“不了教”,没有提出“三句语”这样的深义,而这是由作为弟子的他提出的。实际上,用不着深入分析就可看出,无相的所谓“三句语”是直接继承慧能和神会的“无念”禅法的,无论是慧能还是神会都把无念看作是一种至高的觉悟境界。
无相于宝应元年(762)去世,年79岁(《历代法宝记》)。无相的嗣法弟子有净众神会(即前面提到的“当寺石”)、无住。此外,据日本柳田圣山考证,《北山录》的作者神清(?—814?)也是无相的弟子。《北山录》卷六〈讥异说〉说:“余昔观净众禅门崇而不僭,博而不佞,而未尝率异惊俗,真曰大智闲闲之士,遂礼足为师,请事斯旨”可见曾从无相受法。[10]据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南宗的马祖在师事怀让以前也曾从无相受法,他大概就是前面提到的“长松山马”。
神会(720—794),学术界为避免与慧能弟子神会相混,在其名字前加“净众”二字,称净众神会。俗姓石,原籍西域,祖父徙居凤翔(在今陕西)。年30岁入蜀,参谒无相,“利根顿悟,冥契心印”,受到无相的器重。《宋高僧传》卷九〈神会传〉对他的禅法介绍说:“寂照灭境,超证离念,即心是佛,不见有身。当其凝闭无象,则土木无质,及夫妙用默济,云行雨施。”大意说他修持无念禅法,能在禅观中达到空有相即,动静相济的境界。神会死于贞元十年(794),年75岁。
净众神会生前受到镇守剑南的军政高官韦皋(745—805)的归依和优遇。韦皋,《旧唐书》卷一四〇、《新唐书》卷一五八有传,唐德宗时因平定朱泚之乱(公元783—784)有功,诏任御史大夫、陇州刺史等,贞元元年(785)任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因采取联合南部少数民族抗击吐番屡建战功,累加官爵,在神会死后的第二年(796)敕加中书门下平章事,十七年(801)加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封南康郡王。韦皋信奉佛教。据《宋高僧传·神会传》,他“最归心于会,及卒,哀咽追仰。盖粗入会之门,得其禅要。为立碑,自撰文并书。禅宗荣之。”《宋高僧传》卷十九〈无名传〉载:“……南康(王)在位二十一年,末涂甚崇释氏,恒持珠诵佛名……又归心南宗禅道,学心法于净众寺神会禅师。”[11]可见,权势显赫的韦皋倾心于禅宗,把神会看作南宗禅的高僧,对他十分敬重,自然对净众禅派的支持也是很大的。神会比无住晚死30多年,晚年又受到长期在蜀的韦皋的信敬,可以想见净众禅派比依靠崔宁、杜鸿渐盛极一时保唐禅派兴盛的时间长,影响也大。
关于神会的弟子,因为他与荷泽神会重名,史书记载有些混乱。《宋高僧传·神会传》记载:“沙门那提得师之道,传授将来。”神会弟子虽然不少,但在他死后主持净众寺的是那提,应是无疑的。据《宋高僧传》卷十一〈自在传〉所附〈南印传〉,释南印,俗姓张,被人称为荆南张,自江陵入蜀。曾“得曹溪深旨”,自认为没有得到印可(“无以为证”),便投到净众寺神会的门下受法。贞元元年(785)在蜀江南侧沿岸结庵为寺,信徒日众。元和元年(806)高崇文入蜀平定剑南西川节度使刘辟叛乱,将此寺改为元和圣寿寺。南印有弟子义俛。[12]据宗密《圆觉经略疏钞》卷二、卷四,《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以及裴休《唐故圭峰定慧禅师传法碑》(《全唐文》卷七四三),南印传遂州道圆,道圆传宗密。然而,宗密同时也从荷泽神会法系受法,并且他本人也以直承荷泽神会自许。[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