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一体和理事圆融的思想
中国人习惯于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所谓“天人之分”、“天人之际”),世界万物与个人的关系来观察事物。儒家、道家的不少著作中有这方面的论述,中国的佛教学者也运用佛学的语言经常发挥与此类似的思想。大乘佛教的般若中观思想、以真如法性为本体和本源的法界缘起思想、以佛性为觉悟基因的心性论等,为此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料。禅宗说法中常提到的“色心不二”、“理事圆融”等,就蕴含相当于传统文化中天人关系的思想。文益对华严宗创始人法藏的《修华严奥旨妄尽还源观》、《华严经义海百门》等以及李通玄的《新华严经论》比较熟悉,他的禅法受华严宗的理事圆融思想的影响较大。文益在《宗门十规论》中专设一节讲理事关系(规5),在他与其弟子德韶的说法中也多次发挥华严宗的理事圆融的思想。他们讲理事、物我的目的不外是要人相信宇宙万有皆是真如佛性的显现,人人具有与佛共同的本性,物我一体,佛与众生不二,勿需离开自性去寻求觉悟解脱之道,只要体悟自性就可达到解脱。让我们稍作引证加以说明。
前面提到,文益初参桂琛时,与同伴在谈论中引述《肇论》的话,至“天地与我同根”时,桂琛突然把话叉开,问:“山河大地与自己是同是别?”文益不假思索地回答:“同。”但桂琛不以为然,伸出两指看了一会,说:“两个。”即站起离开。(《禅林僧宝传·文益传》)那么,这两种回答那个更符合禅宗的理论呢?僧肇《涅槃无名论》在引证了《维摩诘经》的“不离烦恼而得涅槃”、“不出魔界而入佛界”之后,说:“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无齐观,齐观即彼已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同我则非复有无,异我则乖于会通。所以不出不在,而道存乎其间矣……”[164]这是运用般若中观理论对大乘“涅槃”之道(“玄道”)和至高觉悟(“妙悟”)境界的描述。这种境界是达到与真如相契合的认识——所谓“有无齐观”,“彼己莫二”和“非复有无”,从而体悟天地万物与自己具有共同的本性,从根本上来说是与自己是合为一体的。在这里,僧肇是将有与无、彼与己、天地万物与我等对立的两方,加以“齐观”与“会通”,得出相即不二的结论,是既超越于“别”又超越于“同”的。按照这种见解,对于桂琛的“山河大地与自己是同是别”的提问,简单地答“同”或答“别”都可以给予否定的表示。然而,对于文益答“同”,从“对治”的角度,可以从相反的角度给予纠正,即答“别”(所谓“两个”)。假若文益反过来执著“别”时,又可以“同”表示反对,最终目的是引导对方自己体悟有无、彼己相即不二和物我一体的道理。
这一段经历对文益影响很大。他此后便在桂琛门下受法,并在后来向弟子、参禅者传法时也重视讲授这个道理。文益在金陵法眼道场上堂示众曰:
出家人但随时及节,便得寒即寒,热即热。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古今方便不少,不见石头和尚因看《肇论》云:会万物为己者,其唯圣人乎?他家便道: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有一片言语唤作《参同契》,末上云:竺士大仙心。无过此语也。中间也只随时说话。上座,今欲会万物为己去,盖为大地无一法可见。[165]
前面所谓佛性与时节的话是源于《大涅槃经》,当年百丈怀海、沩山灵祐都曾重视发挥这一段文字,大意是领悟自性须在自然而然中实现,要不得执意向内外追求。石头和尚读肇论的话,《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传〉有记载,只是文字稍异。石头所读的也是《涅槃无名论》,原文是:“夫至人空洞无象,而万物无非我造。会万物为己者,其唯圣人乎?何则,非理不圣,非圣不理,理而为圣者,圣不异理也。故天帝曰:般若当于何求?善吉曰:般若不可于色中求,亦不离色中求。又曰:见缘起为见法,见法为见佛。斯则物我不异之效也。”[166]在此文中,大乘的涅槃、至人或佛(法身)和智慧(般若)、玄道、理等,基本含义相通,可以适应场合作灵活的不同的使用。这段文字的大意是,宇宙万物无非是佛(真如、法身、理、道)的显现,二者是相即不二的,如果有人能够由此体悟“万物为己”、“物我不异”之理,就达到圣人的境界,因为“圣不异理”,悟理即为圣人。据称在至高的“涅槃”精神境界,是没有时空差别的观念的,是“古今通,始终同,穷本极末,莫之与二”(引文同上)的。石头读了这段文字,豁然有悟,感慨地说:“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法身无量,谁云自他?……”他所著的《参同契》以“竺士大仙心”首句开始,概论理与事回互圆融的道理。文益引用石头当年这段公案,是为了引导门下徒众也要去参悟宇宙万物与自己一体的道理,如果能够领悟大地万有无非是自己,自然是“大地无一法可见”了。这是禅僧的一种精神追求目标。
在后秦僧肇的时代,涅槃佛性学说尚未正式传播。僧肇主要是依据般若“空”义和中观思想,并且吸收玄学的本体论思想来论证世界的本质(空有、动静)、大乘佛教的至高智慧(般若)与涅槃境界的。以性“空”(在《般若经》中与真如、实相同义)作为世界普遍性的基础,是空有相即、物我一体的理论前提。既然一切皆空(的显现),空也就是一切(的本质、本体),自然万有相即通融,物我一体;在论证中又运用取消任何差别的“不二法门”。后来随着《大涅槃经》、《华严经》的广泛传播,特别是在华严宗产生之后,以“理”与真如、佛性、空等概念构通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在论证空与色,真如与万法,佛与众生、佛性与修行等等关系的时候,常常以理与事这一对概念代替。华严宗的理、事法界观的影响尤为巨大。按照这种观点,上述物我一体等思想,不过是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的一个表现罢了。
文益与其弟子也经常鼓吹理事圆融的思想。文益《宗门十规论》第八说:
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资,还同目足。若有事而无理,则滞泥不通;若有理而无事,则汗漫无归。欲其不二,贵在圆融。……又如法界观,具谈理事,断自色空。海性无边,摄在一芥之中。故非圣量使然,真猷合尔;又非神通变现,诞生推称。不著它求,尽由心造。佛及众生,具平等故。
文益认为传授禅宗的宗旨应当抓住理与事两个方面,在理事中,理为主导方面,是事的本体和依据,“事依理立,理假事明”,两者相辅相依,不可或缺;应善于从两者不二的关系加以把握,“贵在圆融”。据称,理事圆融的关系得以确立,既不是由于佛说(圣量),也不是由于“神通变现”,归根到底是因为三界乃唯心(心识、真如或称真心)所造,所以大海可纳于芥子之中,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万法一如,佛与众生平等无二。将这种理论贯彻到修行当中,不仅可以使人相信自己与佛没有根本差别,也可以引导人们将眼前的修行与最终的成佛联结在一起。
从理事无碍,互相圆融的思想可以得出一切事物皆是佛法,生活日用即为佛道的结论。文益引佛经说过:“一切法皆是佛法。”(《续古尊宿语要》卷二〈法眼益禅师语〉)德韶说过:“一切问答,如针锋相投,无纤毫参差相。事无不通,理无不备。良由一切三昧,横竖深浅、隐显去来,是诸佛实相门”,是说一切问答、一切种类的禅法皆是最高的佛法;又说;“如何是禅?三界绵绵;如何是道?十方浩浩”,意为禅法不拘形式,佛道不限范围,可显现于三界十方;所谓“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古人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法身无相,触目皆形;般若无知,对缘而照”,说宇宙万物,无非佛法,皆是法身的显现,般若智慧并非采取人间“知”的形式,而又无所不知;“大道廓然,讵齐今古?无名无相,是法是修。良由法界无边,心亦无际,无事不彰,无言不显。如是会得,唤作般若。现前山河大地,森罗万象,墙壁瓦砾,并无丝毫可得亏损。”在这里,“大道”、“法界”、“心”具有共同的本质,超越时间空间,虽无形相,但又“无事不彰,无言不显”,一切佛法与修行,乃至无情识的山河大地等也为其表现。[167]唯其如此,在德韶传法中可以反复大谈“天下太平,大王长寿”,“国王万岁,人民安乐”等,因为按照这种理论,世法、王法也就是佛法。
从逻辑讲,只有理事无碍,才能事事无碍,既然事是理的体现,事事具有共同的体性,那么彼此自然融通。华严宗将事事无碍法界当作最高认识境界,所谓“十玄门”、“六相圆融”都是进一步论证事事无碍法界的。据前所述,法眼文益及其弟子在不同场合也是讲述事事无碍法界的。文益也很重视华严“六相圆融”的思想。一日他看到弟子道潜在看《华严经》,便问他:“总别同异成坏六相,是何门摄属?”答:“文在《十地品》中。据理,则世、出世间一切法,皆具六相。”问:“空还具六相也无?”道潜回答不出来。文益让他反问他,他则答:“空。”[168]参照法藏《华严五教章》的说法,对六相可以做出如下解释:总相、同相、成相,是在不同意义上使用的整体、一般之类的概念;别相、异相、坏相,则相当于部分、个别一类的概念。舍(房屋)相当总相,构成房舍的椽、瓦等物则为别相;椽瓦等具有造房舍的功能,此为同相,椽瓦等物各不相同,则为异相;椽瓦等物只有构成房舍才具椽瓦等名义,此为成相,如果椽瓦等物不作造房舍之用,“各住自法”,此为坏相。因此所谓六相是全体与部分,一般与个别,现象与本质的关系。“六相圆融”是说全体是部分组成,一般是个别属性的概括,但部分与个别又受全体与一般的制约,两者互相依存。舍由椽瓦等物而成,非舍也就无所谓椽瓦,彼此相即不二。故六相之间是相即相入,相互圆融。禅宗可用此道理来打通一切有差别的事物、相异的概念的壁垒,引导门下弟子和参禅者断除心中的差别观念,体悟清净平等的真如本性。不过在文益那里似乎更进一步:世间、出世间事物皆具六相,那么“空”还有六相没有?在这里,答有答无都不会得到认可。如果答有,那空还有什么意义;如果答无,何事不空,空即是事,为什么没有?所以文益以不答为答,重复说:“空。”
在《五灯会元》卷十〈文益传〉载有一首偈颂,意思很值得玩味。偈颂曰:
华严六相义,同中还有异。异若异于同,全非诸佛意。诸佛意总别,何曾有同异。男子身中入定时,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绝名字,万象明明无理事。[169]
前六句是说,六相既是彼此相对存在,又相互融通不二。这与上述意思是一致的。问题是后面的字句。对照某些禅师在说法中有时忽然转换角度的例子,这里似乎是反话。是以站在世俗立场的角度提出质疑:按照六相圆融的观点,男女相对,异中有同,同异相即,那么男子入禅定,女子也应入定;既然女子“不留意”,就表明没有什么同异相即,世界万象当中哪里有理事!在对于执迷六相的人来说,这也可以作为“当头棒喝”予以警醒。
这里顺便介绍一则有趣的公案。文益最早师事长庆慧棱。慧棱曾写偈:“万象之中独露身,唯人自肯乃方亲,昔时谬向途中觅,今日看如火里冰。”“万象之中独露身”者所隐含的意思与当年庞居士向马祖提问的“不与万法为侣者”大体相同,是指真如佛性,也可称之为“理”;万象相当于“事”。此偈大概是说,真如佛性通过宇宙万象而显现,只有亲自对此领悟者才会感到亲切,过去错向行脚旅途去求法求佛,今日看来好像冰入烈火,一切枉然。文益当年对其中的第一句不懂,感到困惑,终于离开慧棱。后来独立传法后,对理事圆融有深切理解,曾用此句问慧棱的弟子子方上座:“作么生是万象之中独露身?”子方举起拂子,回避回答。文益不肯,又问他:“唤什么作万象?”子方答:“古人不拨万象。”意为不可单独将万象与真如分开。文益则答:“万象之中独露身,说什么拨不拨?”意为真如与万法,理与事,本来是彼此融通,相即不二的,哪里存在分离与不分离的问题。这样一来,文益的悟境高出子方一筹。[170]
应当指出,《人天眼目》卷四〈法眼宗〉所载〈论华严六相义〉是取自德韶的弟子永明延寿的《宗镜录》卷四十六之文,开头谓:“若究竟欲免断、常、边、邪之见,须明华严六相义门,则能住法施为,自忘能所(按:‘能、所’相当主、客),随缘动静,不碍有无,具大总持(按:‘总持’即陀罗尼,忆持全部佛法,这里着重指佛法根本),究竟无过矣。”[171]简言之,认识六相圆融是为了把握中道见解,用以指导传法和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