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与非专门化技能的炫耀
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时期并没有专门的艺术概念,所谓艺术就是与各种手工业一样都是某种技艺、技术,人类所以要创造艺术同人类创造其他手工技术一样,都是出于生存的需要。柏拉图在《普罗塔哥拉斯篇》中通过普罗米修斯神话来说明包括艺术在内的各种技术的起源,这个神话说的是:为了抵御寒冷,神赋予动物以皮毛,为了获得食物和对付敌人,神赋予动物以尖爪利牙,但神却忘了赋予人类什么东西。普罗米修斯关心无衣无防御无火的人,便从天国偷来了纺织和冶炼的艺术,并把它们交给人类。对于柏拉图所举的这个神话例子的含义,吉尔伯特与库恩在其合著的《美学史》中作了这样的阐述:“这个古希腊神话暗示:‘艺术’是作为技巧和手段踏入世界的,在单靠‘自然界’还不足以满足需要时,人类能借助这种技巧和手段来满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在这个关于文化起源的富于想像力的图画中,艺术是人类为了成功地进行生存斗争,以其特殊的智能加于自然界的东西;艺术是人类为了舒适和便利,加工或变更过的自然界。”([美]凯·埃·吉尔伯特[德]赫·库恩著《美学史》,第30—31页,夏乾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虽然柏拉图在《普罗塔哥拉斯篇》中所阐述的关于艺术起源的传说,仅仅是一个智者为了论证一定论题的策略,但是,艺术是人类技巧之运用这个概念,却反映了当时希腊人流行的观点。
艺术是人类技巧的运用,它是人类为生存的需要而创造出的多种技巧中的一种,这一观点有一定的合理性,可惜柏拉图没有进一步展开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到了20世纪,德国的哲学人类学学派提出了人的非专门化问题,这对我们理解艺术与技术的起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解释。
哲学人类学学派的代表人物阿诺尔德·格伦与米夏埃尔·兰德曼等认为,人同其他生物在适应环境的生存活动中形成了一个本质的区别,即其他生物都是以专门化的方式生存,惟有人不是这样,人在适应环境的生存斗争中形成了非专门化的生存方式。动物有自己专门化的器官和肢体,吃专门的食物,有专门的活动特点,有专门的活动范围,总之,每个物种都不能超出它专门化的生存方式,比如中国的大熊猫,它只吃箭竹和少量其他食物,它形成了专吃竹子的咀嚼器官和消化器官,它只能生活在我国西南的一些山区,假如它们专门化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它们就将面临适应性危机,以至遭受灭顶之灾。然而人却不是这样,虽然人的某一专门化的能力不如动物,比如人不能像鸟一样飞翔,不能像鱼那样在水中生活,不能靠吃竹子为生,人跑得不如猎豹快,人不能赤身裸体地抵挡住严寒与酷热,总之,这是人在本能方面的贫乏,但是,人却发展出非专门化的生存方式,人的双手、大脑等器官不是专为从事某种活动而设计的,人可以做任何他所想做的事,人没有专门的食物,人是最杂食的动物,人的活动范围并没有被局限在某一领域,实际上人可以在地球上大部分环境中生存,特别是人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与自由而自觉的意识,它在生存竞争中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人的文化可以补偿人在本能方面的贫乏与缺陷,终于,人进化成地球上最不受局限的动物。米夏埃尔·兰德曼说:
虽然非专门化在开始时可能有否定的作用,但从长远来看,它却是某种非常宝贵的有利条件。专门化的缺乏结果却由否定的因素转变为高度肯定的能力的因素。因为人的器官不是为完成少数几种生命功能而被狭隘地制定的,所以它们能有多种用途;因为人不为本能所控制,所以人自己能够思索和发明。因此,人懂得用其他的东西来换取所缺乏的某种东西。但从下述事实中可以看出人所缺乏的专门化远不止是被补偿了:人的多种能力和自己的首创精神使他能够适应变化着的外部条件,使他能够通过创造与社会习俗而使存在变得更舒适,所以,虽然动物似乎获得了较好的生存斗争的装备,但人甚至远远胜过了动物。
[德]米夏埃尔·兰德曼《哲学人类学》,第17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
在兰德曼看来,人既然在本能上是贫乏的,相比起动物来是“有缺陷的”,那么,人就必然要以他所创造的包括艺术在内的文化来“自我完善”,故“他不仅可以而且必须有创造性。创造性决不局限于少数人的少数活动;它作为一种必然性植根于人本身的存在结构中”。([德]米夏埃尔·兰德曼《哲学人类学》,第20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
人类为弥补本能上的“缺陷”以自我完善自己并解决生存的适应性问题,他就必须具有创造性,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化形式从本质上说都是非专门化的进一步发挥,都是为了其根本的目的——解决生存问题。但问题在于,作为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人的创造性的集中体现,艺术(包括舞蹈)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它是非实用性的,人类创造舞蹈并不是为了用它去直接解决实际的生存问题,人类在舞蹈中创造了高超的技艺,然而,芭蕾舞中那32个挥鞭转,能同时挡回从四面八方来的投抢的武功,以及十几张高椅上令人心跳过速的惊险造型……这一切把人的身体能力发挥到极限的技艺在现实生活中却没有实际的用处,把一个才艺超群的舞蹈家投到非洲的原始丛林中,他的适应能力可能不如一个原始部落的普通人。
作为地球生物进化链上的最高级动物,人类要以它那并不完善的各方面功能去适应全新的环境并应对从未经历过的挑战,他们从原始丛林的树上下来,用双脚站立起来并奔波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走出黑非洲,漫无目的地踏上一条永无终点的茫茫之路,一路上顶严寒、冒酷暑、披荆斩棘,在生存斗争中他们学会了一个又一个全新的技能技巧,他们培养出了越来越复杂的思维能力和丰富的想像力,而当人类发展出自由而自觉的思维能力后就注定要成为永不安分守己的动物,为了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新的艰难险阻,他们每向前迈进一步,都要想象该如何应对下一步可能出现的挑战,在他们每一次战胜一个新的困难并用好不容易获取的食物填饱肚子后,在他们发现那曾经锻炼过的某种技能技巧终于在这里被派上了用场后,他们就要想象如何让自己具备更新的技能技巧以防不测,于是,在一种不是直接操作的情况下,在一种非实用的状态中,人类开始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练就各种各样新的技能技巧,这种练习开头只是无意义的一些游戏,到后来便成为我们称之为舞蹈的东西。关于人类在生存斗争中需要艺术并产生了艺术的问题,美国当代人类学家威廉·A·哈维兰作过如下论述:
正如我们的生存需要吃、住一样,我们也需要滋养、锻炼我们的能动思维,我们的思维除了在危急时刻之外,它总是不满足于解决日常生活问题的一些事务。如果想像力得不到自由发挥,就会产生厌烦,而厌烦就可能造成缺乏生产效率,在极端情况下,甚至会导致死亡。正是艺术为我们想像力的运用提供了手段和资料,因此艺术有助于我们维持生命力。以此观之,艺术就不是给少数惟美主义者或逃避现实者享受和鉴赏的奢侈品,而是每个正常而能动的人都会参加的一种必要的社会行为。
[美]威廉·A·哈维兰《当代人类学》,第52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由此可知,人类为锻炼能动的思维和想像力,为练习各种技能技巧而创造的舞蹈,其深层的目的是锻炼更为非专门化的技能,并将非专门化技能向最大的可能方向拓展。因为从根本上说,所谓非专门化技能是指一切可能获得的技能,它既包括现实中已获得的或可能有用的技能,也包括可能在现实中永远都用不上的技能,而舞蹈正是可能用得上也可能永远用不上的技能。显然,表面看来舞蹈并没有什么实用意义,然而表面上的无目的性潜藏着深层的目的——它为应对未来可能的生存危机而进行预先练习,它为提高人的生存能力而进行身心的锻炼,用哈维兰的话说,就是“艺术为我们的想像力的运用提供了手段和资料,因此艺术有助于我们维持生命力”。
前面谈到,在原始人的舞蹈中有相当一部分动作是从现实生活中来的,是对生活动作、劳动动作、技击搏杀及性行为动作的模仿,这类舞蹈可以说是对现实的实用技能的练习,但原始舞蹈仍有相当多的动作并不是从现实中来的,它们是完全非实用的动作,如身体快速抖动的动作,全身痉挛的动作,以及至今仍可见到的诸如甩发、各种旋转等动作,这些动作都没有直接的实用性,至于各种各样的道具舞,固然其中不少道具是生产工具或战斗武器,但仍然有相当数量的道具是与工具、武器等实用器具无关的非实用品,“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中的“石”其中包括石制工具,但未见得全是实用的石器,也有一些石器完全是非实用的,当原始人类手持这些道具、表演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动作,或展示各种杂七杂八的技艺(杂技)时,我们可以说这种表演没有什么实用意义,但它们却是对人的各种技能技艺的拓展,从而大大丰富并扩展了人的非专门化能力,这种对非专门化技能的练习从广义上说提高了人的生命活动能力和生存能力。既然它有助于提高人的生存能力,那么,原始人类热衷于这类舞蹈就具有了更高层次的意义,人类创造它并炫耀它这是人类进化的必然要求,因为只有具有非专门化特性的人类才可能创造出它们。
总之,在人类以各种现实中出现过的或从未出现过的身体动作进行非专门化技能的练习过程中,原始的舞蹈诞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舞蹈发生于人类对非专门化技能的练习。
还需要进一步明确的是,作为对非专门化技能练习的舞蹈,当它在展示和表演时实际上也是一种炫耀,它向异性以及其他羡慕的人表明:我是最优秀的人,你看,这些技能我能做得到,你行吗?所以说舞蹈一方面是对非专门化技能的练习,同时又是一种炫耀,在练习中炫耀,在炫耀中练习,而这种非专门化技能当它以一种人体律动的形式表现时,我们把它称作是舞蹈化的技能。当原始舞蹈还只是作为一种非专门化技能的练习时,它还是以实用为主的,而只有当某种技能逐渐摆脱实用的目的,成为一种纯粹的技能炫耀时,它才开始向舞蹈过渡,此时技能的练习变成技能的炫耀,舞蹈便开始萌发了。
需要注意的是,人类对非专门化技能的练习与炫耀不止是舞蹈,还有杂技等其他原始艺术以及各种体育运动,不过在最初阶段,舞蹈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种炫耀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