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情感最有力的表现
我们说,舞蹈起源于人类表情达意的需要,但从总体上说,艺术都是出于表情达意需要而产生的,表现内在思想感情是一切艺术所共有的属性,为什么要特别提到舞蹈呢?
虽然我们说一切艺术都要表现内在的思想感情,但在表现内在思想感情时所达到的强烈程度却大有区别,比如造型艺术(如绘画)虽然也要表现人的思想感情,但它很难激起观赏者强烈的情感反应,而舞蹈不但可以直接地表现人的思想感情,而且能够激起参与者以及观赏者强烈的情感反应,有时舞蹈可以让参与者与旁观者的情绪达到狂热的程度,尤其是在原始时期,舞蹈成为人类原始情感最强有力的表演。前面所引《毛诗序》上说的那段话表明,人类是在用一般的语言、嗟叹、拉长音调歌唱等手段都不足以充分表现内在情感志趣时,才手舞足蹈的,故舞蹈是所有这些形式中最能充分表现内在思想感情的一种形式。
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中对舞蹈的这一特性给予充分的强调:
原始的舞蹈才真是原始的审美感情的最直率、最完美,却又最有力的表现。
再没有别的艺术行为,能像舞蹈那样的转移和激动一切人类。原始人类已经在舞蹈中发现了那种他们能普遍地感受的最强烈的审美的享受。多数的原始舞蹈运动是非常激烈的。
[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156页,165页,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蔡慕晖译
格罗塞的上述这一观点很为闻一多先生所赞赏,闻一多先生在那篇《说舞》的文章中认为舞蹈是最适合表现人的“生命情调”的:
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生命的机能是动而舞便是节奏的动,或更准确点,有节奏的移易地点的动,所以它直接是生命机能的表演。但只有在原始舞里才看得出舞的真面目,因为它是真正全体生命机能的总动员,它是一切艺术中最大综合性的艺术。
原始舞是一种剧烈的、紧张、疲劳性的动,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体会到最高限度的生命情调。
闻一多《说舞》,见《闻一多全集》三联书店1982年版
在闻一多先生看来,由于舞蹈是人的生命机能的直接表现,故舞蹈——特别是原始舞蹈,是最能表现人的生命情调的,闻一多在这里连着用几个“最”来强调舞蹈的这种表现:“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舞蹈——特别是原始舞蹈是人类发自内心深处的“生命之舞”。
由于原始舞蹈是人的生命情调最有力的表现,故这样的舞蹈往往是非常激烈的,有的舞蹈甚至要一直跳到舞者个个鼻子流出血来,纷纷倒地为止,这种舞蹈被称作“血的舞蹈”。由于原始舞蹈的狂热,因而舞蹈过程常常发生暴力,闻一多说:“所以原始舞蹈往往弄假成真,因而发生不少的暴行。正因假的能发生真的后果,所以他们常常因假的作为钩引真的媒介。许多关于原始人类战争的记载,都说是以跳舞开场的;而在我国古代,武王伐纣前夕的歌舞,即所谓‘武宿夜’者,也是一个例证”。(同上)由于原始舞蹈能达到极其狂热的效果,因此原始人对舞蹈是情有独钟、乐此不疲的,就像萨克斯说的,“原始人一有机会就跳舞”,一跳起来往往是通宵达旦的,在丰收季节,有的舞蹈聚会竟然夜以继日整整跳了六个星期之久!
确实,舞蹈激起的人的生命情调的效果,是其他一切艺术都无法比拟的,特别是在原始时期,由于人们表现的是最原始、最炽烈的生命情调,因此通过舞蹈就能达到极为狂热的程度,相比之下,由于现代人的生活已经远离了生命的原始状态,加之文明社会对人们直接表现情感的克制以至压抑,因而舞蹈已不如原始时期那么激烈了,故不少原始艺术研究者们都认为,现代人的舞蹈在这方面已经大大萎缩甚至退化了。
由于舞蹈是人的原始情感的最有力的表现,它能激起舞者最狂热的情绪,因而它能成为群体感情的神秘的纽带。库尔特·萨克斯说:
当同一部落的人手挽着手一起跳舞时,便有一条神秘的系带把整个部落与个人联结起来,使之尽情欢跳——没有任何一种“艺术”能包含如此丰富的内容。
[美]库尔特·萨克斯《世界舞蹈史·序言》,上海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郭明达译
是什么力量使舞蹈成为联系个人与群体情感的神秘的纽带呢?
其实舞蹈所调动起的感情并不神秘,它调动的不是个体的情感,而是一种群体情感的“合力”,所有参与者都被同一种情感激动起来,并且互相感染、互相激动,不用任何语言,就把参与者的心拉近了、聚拢了,同时,使参与者的感情产生强烈的共鸣或共振,这种共鸣或共振又反过来进一步强化参与者的情绪,按照格式塔心理学的解释,此时所有参与者的情绪会形成一种“心理场”,它使个人的情绪与整体的舞蹈气氛之间产生“异质同构”,这就把每个个人的心与整个部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在跳“战争舞”时表现得最为突出,当一个部落的战士要出征前,整个部落的人就一起跳这种“战争舞”,此时,不用酋长做太多的动员,只要舞蹈一起来,群体情绪便很快进入高潮,群情激昂,同仇敌忾,舞蹈达到最高潮时便是舞者(也就是战士)手持舞蹈道具(也就是武器)冲向战场,英勇杀敌。这种作用确实是其他任何艺术都不可能达到的。
孔子曾把艺术的社会作用归纳为四个方面,即“兴、观、群、怨”,就原始舞蹈而言,它的社会作用主要表现在这个“群”上,也就是它成了统一群体意志、强化群体凝聚力、激励群体情绪并进而统一群体步伐的重要手段,所以格罗塞说:“在跳舞的白热中,许多参与者都混合而成一个,好像是被一种感情所激动而动作的单一体。在跳舞期间他们是在完全统一的社会态度之下,舞群的感觉和动作正像一个单一的有机体。原始舞蹈的社会意义全在乎统一社会的感应力”。(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170页)普列汉诺夫也说过:“野蛮人的舞蹈是社会的、部落的舞蹈。在舞蹈的时候,部落是一个整体”。(普列汉诺夫《论艺术》第143页)
正因为舞蹈具有这种其他艺术无法替代的“群”的作用,故原始人往往不仅是把舞蹈当做一种享受,而是当作训练群体共同意志的手段,当作训练群体协调能力与合作能力的途径,所以他们的“战争舞”实际上是一种军事训练活动,或真正的战争前夕所进行的军事演习。
另一方面,原始舞蹈也可以成为身份识别的一种手段。我们知道,在原始的图腾崇拜中,其中有一个重要功能是身份识别,同一个部族的人信奉同一个图腾物从而聚拢在该图腾物周围,而原始舞蹈在图腾崇拜中曾担任重要的角色。比如我国傣族人崇拜孔雀,故在跳孔雀舞时整个部族都能为之而激动,从而使该部族的所有人凝成一个整体。在这不同部族共处于一个环境时表现得尤为突出,这时,舞蹈成为联络部族中每个人的感情的纽带,并因此而把本部族的人与其他部族区分开来。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曾介绍了特罗布里恩特群岛土著人之间的互相交往活动:
收获季节,众心欢腾,社会活动频繁,社区间不断互访,人们竞赛、表演,彼此赞美。……然后就是长达一个月的舞蹈,到下一次月圆已是高潮。……有时,当一个社区被另一个社会邀请去欣赏对方新学会的舞蹈,或者把他们自己的舞蹈出售给对方的时候,这些访问就是正式的和有礼的。……包括酋长和优秀舞蹈家在内的整个社团全体出动,前赴彼村并在那儿举行舞蹈仪式,向买主传授难点。……舞蹈的时节会有意延长,它可以延续一两个月甚至三个月。
[英],马林诺夫斯基《野蛮人的性生活》第180—182页,团结出版社1989年版,刘文远等译
在这种以舞蹈为纽带的互访中,部族之间的猜忌、仇恨消除了,战争也避免了,人与人之间感情彼此沟通了,这便是原始舞蹈的特殊社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