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最早产生的艺术吗
在艺术发生学研究中，有一个问题颇引起人们的兴趣，这就是人类创造的艺术中，究竟哪一种是最早产生的。
关于最早的艺术，黑格尔早就对“实在的艺术及其实际的起源”作过论述，他认为：“因为每一专门艺术都应把美和艺术的理念体现于客观存在。所以我们在这里在各门艺术的体系之中首先挑出建筑来讨论，这就不仅因为建筑按照它的概念（本质）就理应首先讨论，而且也因为就存在或出现的次第来说，建筑也是一门最早的艺术。”（［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第27页，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建筑的最初形成要比雕刻、绘画和音乐都较早。”（［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第28页，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在黑格尔时代，科学的人类学及发生学尚未形成，以欧洲原始洞窟绘画的发现为标志的现代艺术发生学研究尚未开始，黑格尔是从他的形而上学的理念出发来研究艺术起源的，其主观推测的成分太浓，缺少科学（比如考古学）依据。特别是他所说的建筑，在原始时期还只是纯粹的实用的居所，人类的建筑虽然产生的年代较早，可追溯到数万年前的石器时代，但把建筑当做一门艺术则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的事，因此，作为实用品的原始建筑与作为艺术的雕刻、绘画与音乐等其可比性不够。
在现代美学家中，有较多的人认为人类创造的最早的艺术样式是舞蹈，主张这一说法的最有影响的美学家是美国的苏珊·朗格。苏珊·郎格美学的最基本论点便是认为“艺术是人类感情的符号”，作为“符号论”美学家，她对舞蹈情有独钟，在她的著作中多处专门对舞蹈进行哲学—美学的探讨，故又被人称为“舞蹈美学家”。苏珊·朗格就认为人类最早产生的艺术便是舞蹈，她说：
作为一种高级艺术的舞蹈，在史前期就已经发展起来了。还在文明的初期，它就达到了其他艺术和科学所无法比拟的完美水平。在那个时期，人们普遍过着野蛮的群居生活，人们所创造的雕塑和建筑还是极原始的，诗歌在这个时期还没有出现，然而却创造出了使所有的人类学家都感到吃惊的，难度较大而又很美的舞蹈艺术！
在一个由各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的国土里，创造出来的第一种形象必然是这样一种动态的舞蹈形象，对人类本质所作的首次对象化也必然是舞蹈的形象。因此，舞蹈可以说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第一种真正的艺术。
［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第10—11页，滕守尧、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
苏格·朗格得出舞蹈是人类创造的第一种艺术的结论，是基于如下的简单推论：原始艺术创造的推动力是原始人普遍存在的巫术观念，原始舞蹈就是从原始的巫术活动中产生的，而在这种原始巫术活动中产生的第一种艺术形象必然是舞蹈形象。苏珊·朗格的这种推断未免显得简单和武断，为什么在原始巫术活动中首先产生的是舞蹈而不是音乐、装饰等其他艺术呢？她凭什么说“诗歌在这个时期还没有出现”呢？就说在那个时期“雕塑和建筑还是极原始的”，但舞蹈不同样也是“原始”吗？总之，苏珊·朗格的这种简单推断是不能令人信服的，而且其最主要的问题在于，说舞蹈是人类创造的第一种艺术还缺乏令人信服的实物依据，没有真正的考古学的支持。
但关于人类创造的第一种艺术就是舞蹈的说法在我国的舞蹈理论界颇为流行，大多数理论家的结论是由以下的三段论得出的：一是人的体态语言产生比发声语言更早，二是舞蹈是从人的体态语言发展而来的，因此舞蹈必然是最早产生的艺术。关于第一点，究竟是人的体态语言产生更早还是有声音语言更早，至今为止尚未有科学的（主要是人类学与考古学等）依据可以为此做结论，如果说体态语比发声语言产生更早，这就意味着说人类在学会用体态手势等打“哑语”的时候还是不会说话的“哑巴”，这显然与事实不符，另外，作为艺术的舞蹈并不等于人的体态语言，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体态语言要演变成舞蹈动作至少必须完成三个质的飞跃，而且从另一方面说，舞蹈不单是由人的体态语言发展而来的，舞蹈的发生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所以仅靠推论尚难令人信服。
谈到舞蹈与语言的关系，我们不能不提到现代英国美学家罗宾·乔治、科林伍德的一个著名论断，他认为“舞蹈是一切语言之母”。科林伍德提倡艺术是人类情感的表现，而情感的表现就是一种语言，因而不同种类的艺术就是人类不同的语言，他进而作出如下的结论：
言语只是一种姿势体系，……一切不同种类的语言与身体姿势都具有这样一种关系。绘画艺术与作画时人手姿势的表现力和想象手势的表现力有着密切的关系，观众通过这种想象的手势欣赏它的“触角价值”。器乐对于喉部的无声运动，对于演奏者手部的姿势，对于观众身上真实的或想象的运动（比如舞蹈动作），也具有类似的关系。就这方面说，各种语言都是专门化形式的身体姿势，而且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舞蹈是一切语言之母。
［英］罗宾·乔治·科林伍德《艺术原理》第250页，王至元、陈华中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科林伍德说“舞蹈是一切语言之母”，并不是从起源学意义上说的，科林伍德并没有认为舞蹈是人类所有语言中最早产生的一种语言，他虽然认为舞蹈这种语言是一种“原始语言”，但它是从“基本语言”的含义上来使用这个词的，而不是从起源学意义上使用“原始”这个词的，他说：
我并不把这种原始语言放在遥远的过去，我把它放在现在。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无论何时，只要他表现自己时使用了他的整个身体，他实际上就是用了这种全身姿势的“原始”语言来交谈的。
［英］罗宾·乔治·科林伍德《艺术原理》第253页，王至元、陈华中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可见，科林伍德并没有主张舞蹈是人类最早产生的语言，他的意思是说，舞蹈这种全身姿势的语言是一种“原始的”、最基本的语言。
认为“舞蹈是一切艺术之母”的是美国当代舞蹈史学家库尔特·萨克斯，苏珊·朗格主张舞蹈是人类创造的第一种艺术，就是源出萨克斯的这一论断的。萨克斯在《世界舞蹈史》的序言一开始就提出这个问题：
舞蹈是一切艺术之母。……有节奏性动作的式样，空间的可塑性感觉，对目睹的与想象出来的世界给予栩栩如生的展现——这一切都是人类在使用实物石头和语言以表现他们的内心活动以前，就已运用自己的身体通过舞蹈形式表现出来。
［美］库尔特·萨克斯《世界舞蹈史》，第1页，上海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
说“舞蹈是一切艺术之母”包含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便是指从起源学意义上说，舞蹈是最早产生的艺术，而第二层含义则更进一步，即认为其他一切艺术都由舞蹈这个“母亲”产生的。关于第一层含义，我们下面再谈，这里先说第二层含义，说其他一切艺术都是由舞蹈之母产生的这与事实不符，且不说绘画、雕塑、建筑等造型艺术不可能从舞蹈中产生，就拿音乐、诗歌等与舞蹈常常融合在一起的表演艺术，要说它们都是从舞蹈中产生的就很缺乏考古学的现实依据与理论依据。故“舞蹈是一切艺术之母”这句话虽被人们所广泛传播，但是难有说服力的。
说到舞蹈的起源，我们不能不提到在艺术起源问题上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即“歌、舞、乐三位一体”的说法，这一说法是由格罗塞提出来的，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一书中论述了艺术在最初阶段上往往是几种样式融合在一起的，接着说：“舞蹈、诗歌和音乐就这样形成为一个自然的整体，只有人为的方法能够将它们分拆开来。假使我们要确切地了解并估计这些原始艺术的各个情状及其功能，我们必须始终记得，它们并非各自独立，却是极密切地有机结合着。”（［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214—215页，蔡慕晖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在遥远的石器时代，当人们创造出身体的律动来体验节奏感的同时，人们也已经在制造工具的过程中体验到敲击石块产生的音响节奏了，因此人们在舞蹈时用“击石拊石”发出的音响进行伴奏以强化节奏，这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与此同时，原始人类的歌唱最初是十分简单的，人们在劳动时发出的“嗨哟嗨哟”声就可以看做是最原始的歌唱，同样，在舞蹈时发出类似的简单呼喊也可以看做是舞蹈与歌唱的结合。在原始状态下，人们有舞必有歌，有歌必有乐，只有舞蹈而没有歌唱或音乐伴奏是不可想象的。
实际上在原始阶段，不但人的精神与肉体，主体与客体很难区分，就是人类的各种活动包括艺术活动也都是很难区分的，比如原始的艺术表演与巫术活动就很难严格区分开来，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在原始阶段，歌、舞、乐以及哑剧等表演艺术总是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一起，它们形影相随地共同融合在人类的活动中，因此要探讨哪一种艺术在先哪一种艺术在后便没有实际的意义，可以说，它们在起源学意义上是不分先后的。其二，无论是歌、舞、乐或是哑剧、人体装饰，它们在最初阶段上是与人类生命活动融合在一起，与生产劳动、谈情说爱以及巫术宗教等等社会生活融合在一起，它们中的每一种都尚未从中分化出来从而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因此，“一切艺术之母”并不是舞蹈或别的其他样式的艺术，而是人类的生命活动和社会生活，是人类长期的社会实践。
看来，要论证舞蹈是人类最早产生的艺术这一命题，学术上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