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重过程轻结果

4.重过程轻结果

近年来,在中国舞台上出现了一奇怪的现象:新的舞蹈创作作品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然而脍炙人口的,令人过目不忘的好的舞蹈作品却寥寥无几,对此,一些专家们认为,当前中国舞蹈领域出现这种现象其症结在于创作的问题,创作者没有深入生活,不是有感而发,没有在创作上狠下功夫,总之,是好作品太少了。

当今舞蹈创作的问题依我看,不是好作品太少而是好作品太多,多到人们对一批好舞蹈作品还未在心理上形成牢固的审美印象,新的好作品又出现并取而代之,这么一来所有的好作品在人们的心里都只有留下短暂的审美印象,这就给人造成好作品寥寥无几的假象。

在当今舞蹈中,人们感叹新作太多了,多到不知看哪一部作品为好,所以有的人看过这部作品便把它与那部作品串起来,只见舞台上屏幕中及各种比赛中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给人印象深刻的好作品却并不多,相比起歌坛来,舞坛的观众却并不多,这便是多样性造成的无从选择危机;所谓新奇性便是新鲜事物、新风格、新时尚无奇不有,今天你让男的跳天鹅,明天我就有男孔雀,今天你让女的托举男的,明天我就让男花神跳长袖舞,今天你让数字化技术虚拟出的卡通影像与演员共舞,明天也许就会出现虚拟的性感明星与你共舞……,这些无不向人们固有的审美欣赏模式及长期形成的心理惯性发起冲击。尽管新的舞蹈作品生产得又多又快,而大部分作品却往往落得“一次性”的结局,层出不穷的新作犹如过眼云烟,能留在脑子里的则越来越少。现如今“快餐文化”早已是过街老鼠,艺术作品又不是一次性餐具,怎能用完即扔呢?艺术追求的不正是创作出能千古流传、万人传诵的不朽的作品吗?对于舞蹈来说,即使不提“千古万人”,至少也要像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创作的诸如《鄂尔多斯舞》《孔雀舞》以及《丰收歌》《洗衣歌》那样,全国上下不管专业业余都争相排演它。人们所以对当今舞坛现状困惑不解,其根源皆出于此。我把这种思想称作“作品目的论”,即把创作出优秀的以至不朽的能得以流传的作品当作艺术的惟一目的。

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的确把创作出得以流传的好作品当作艺术的根本追求,然而这种看似天经地义的事却并不符合艺术的最根本目的。人类所以进行艺术活动,从根本上说是要让创造者及欣赏者都得到审美享受,这才是艺术的根本目的,而只要某种艺术活动能让创造者和欣赏者从中得到了审美享受,那么,其作品最终是否得到流传竟致不朽,则都是无足轻重的,哪怕作品是稍纵即逝的,艺术活动结束之时作品也同时消失了,但它的根本目的已达到了,作品被“用完即扔”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所以美术上就有了“行动艺术”流派,作品通过“行动”来完成,与此同时作品也就跟着消失了。

在当今这种供大于求的时代,想要实现作品的不朽或达到“各领风骚数百年”是既不现实也不必要,特别是那种把创作出不朽作品当作艺术的根本目的的想法,既不符合艺术的本质,也与当今社会发展趋势不相符,因为人类经过千万年的发展,已逐渐从追求物质利欲升华成对精神需求的追求,人们所从事的每一项活动,它所达到的物质性的目的往往被忽略,人们反而更关注于追求过程的精神满足,就拿“食色性也”这两个最基本的生命需求来说,食,原本目的是为了摄取营养、获取能量,然而到了营养与能量都过剩的时代,人们却全然忘了食的根本目的,而专注于食物中的美味及食过程对美食文化的体验;性的目的本是为了生殖后代,但人类绝大部分性行为都不是为了生殖,而在于性过程中的享受。所以人类最终必然要走到重过程轻结果这条道上来。对艺术来说,艺术创作及欣赏过程中是否得到审美享受远比作品本身更为重要得多。

晋代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有一年冬天,忽然想起远方朋友戴逵,便连夜坐船造访朋友,一路上只见皑皑白雪、红妆素裹,真是美不胜收,船行一天一夜到达朋友门前,欲扣门又叫人摇船返回,从者大惑不解,王徽之告诉他们,我本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又何必要见到他呢?在他人看来王徽之的行为实在不可理喻,你千里迢迢造访朋友目的不就是要见到朋友吗?而今到了朋友家却又立即返回,目的没达到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可在徽之看来,他的根本目的是享受自然,见到朋友只是这一行动的结果,而在这一行动的过程中他已在徜徉于自然之中尽了兴,其结果是否见到朋友又有什么要紧呢?

中国美学提倡以形写神,但根本的追求则是象外之意、弦外之音,只要它的意境、神韵达到了,则往往是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形,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并不是为着要采几朵菊花拿回来插花瓶或拿到集市上去卖钱,而是因为“其中有真意”,这“真意”是什么?“真意”就在于采菊的过程而不是采菊的结果,他在采菊的过程中悠哉悠哉地得到极大的享受,也许早已把插花瓶或卖钱的事忘了。可惜古人们这种在行动的过程中享受生活的“真意”却大多不被现代人所理解,瑞士心理学家布洛在论述审美的心理距离时曾举过一个著名的例子:船行海上遇到大雾,本来海上大雾是很美的景象,可为什么归心似箭的旅客们都看不到其美呢?那是因为这些人把航程被延误、雾海航船是否有危险等实用的目的看得太重了,以至无法形成对海雾的审美优势兴奋中心,故要想从周围的事物中发现美,首先必须从心理上与实用的物质的利欲保持一段距离。而现代人大多把目光凝滞于物,他们被名缰利锁,无法与实用保持适当的距离,故生活中到处都有的美却不被发现,他们只是生命过程的匆匆过客,他们把目光盯上一个又一个目标不懈地追求奋斗,却往往忘了追求过程本身的乐趣。所以叔本华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人在欲望驱使下追求的目的达不到这是悲剧,但人生更大的悲剧在于目的的实现。确实,把目的的实现当作人生惟一的追求是很可悲的,一旦目的实现后,要么觉得不过如此因而大失所望,要么产生更大的欲望从而卷入下一个更大的悲剧循环,惟一的解脱依我看不是叔本华说的要彻底消除欲望和追求,而是把欲望指向追求的过程,从而在追求的过程中享受人生。

中国人没有发明出更有效的可原样复原的舞谱,就是西方人发明的拉班舞谱等要记录一个作品并可据此原样复原也是很难的,这点与乐谱相比就差多了,这似乎命中注定要让经典的舞蹈作品千古不朽成为不可能,事实上直到20世纪来临之前中国舞蹈从没有真正出自某舞蹈大师之手的经典作品流传,这固然是一个遗憾,然而它并没有影响舞蹈在中国人生活中的地位,因为在一部又一部舞蹈作品的创作——表演——欣赏——淡忘直到再创作、再表演、再欣赏、再被淡忘的反复循环过程中,中国人已经得到了审美满足,中国的舞蹈经典不是写在舞谱上,而是写在中国人的生命过程中。即使是诗歌这种可以用文字记载下来的艺术形式,中国古代的诗人们写诗也大多不是为了发表或出版,当他们有感而发、诗兴大作时往往是即兴赋诗或来个口占一绝,诗兴一过,这些作品往往被束之高阁,那被流传下来的诗歌只是千千万万首优秀作品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湮没在流传过程中,并沉淀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

其实西方的舞蹈经典也不过是文艺复兴以后的数百年里产生的,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上曾出现过的舞蹈大师只是时代的幸运儿,他们要是生在今天这种高手众多、竞争激烈的时代,他们的光彩也许很难在群星璀灿的星空背景中凸现出来。过去人们盼星星、盼月亮,没想到盼来如今满天的闪烁繁星,却不知该钟情哪几颗最明亮的星星。既然要成为大师或者只是在广袤的星空中有个真正的闪烁的机会都很难,更别说创造出不朽的作品了。试问,连宇宙都终将会毁灭,哪会有什么不落的星辰呢?这么一个群星短暂闪烁的时代,连权威或大师也变成了短暂性的。权威、大师的命运尚且如此,一般舞蹈编导及舞者的作品流传时间之短便可想而知了,有人做过统计,说如今一种艺术风格、流派的流行时间平均不超过18个月,这与电脑中的“摩尔定律”——平均每18个月电脑芯片的储存量将增加一倍——所估计的时间恰成巧合。

面对当今社会发展的大趋势及舞坛上的小气候,要紧的是端正我们的心态,特别是要切忌浮躁,勿做一夜成名之类的幻想,一鸣惊人的事即使有,那也大多只是让人短暂的一惊而已,把舞蹈创作及舞蹈表演看作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不要死抱“作品目的论”,只要是认真的,有时把舞蹈当作玩儿也未尝不可,在玩的过程中感受舞蹈,在玩的过程中品悟人生。

关于过程与结果的问题同样需要注意的是,当我们说未来舞蹈的发展具有重过程、轻结果的时候,只是指从目前看舞蹈的发展具有这么一种趋势,这种趋势也许还只是一种小小的苗头,也许并未引起人们广泛的注意,并努力去追求它,相反,舞蹈活动的结果——创造出优秀的作品仍是一般编导者和表演者孜孜以求的目标,而且创作好作品仍是舞蹈作为一门艺术所应该做的工作,我们只是希望在创作优秀作品的同时应该去享受创作过程的乐趣,而且事实上目前已有不少创作者和表演者正在这样做了,他们已经意识到舞蹈以及一切艺术同体育一样,比赛结果次要的,而训练并准备参加比赛的过程才是真正重要的,此所谓“重在参与”的意义,在未来,当舞蹈的专业与业余界限消除以后,人们完全可以把跳舞的过程当作实现身心锻炼、获得审美享受的行为,这便是重过程轻结果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