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灵性说
讲究灵气,重视灵性,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中国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艺术体现。李贽的“童心说”、汤显祖的“至情说”与“灵气说”、袁宏道的“性灵说”等等,都强调了艺术作品的灵性。曹雪芹更是推崇灵性,在《红楼梦》中逮着机会就大力推销灵性说。在第二回中,就迫不及待地借冷子兴和贾雨村之口集中抛出了他的灵性说的两大发现:“正邪两赋说”和“女儿崇拜论”。曹雪芹认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外,其余皆无大异。但有一种人与众不同,就是秉正邪二气所生的人,“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6]诚然,曹雪芹的“正邪两赋说”固有主观臆想之嫌而显荒唐,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聪俊灵秀之气远在常人之上,因之也必有种种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曹雪芹列举了陶潜、唐伯虎等,其实曹雪芹自己又何尝不是。
贾宝玉的“女儿崇拜论”更是惊世骇俗。贾宝玉的独特女儿观,是曹雪芹灵性说的重要展开和主要内容。人为万物之灵,人人皆有灵性,但曹雪芹认为,只有女儿身上的灵性最充盈,因而最美最纯洁。生怕读者不解其意,曹雪芹对此作了多方面的点拨。首先,明确“女儿论”的基本内涵。贾宝玉认为,“这女儿两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7](第二回),何哉?原来贾宝玉认为:“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8](第二十回)他赞赏:“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9](第四十九回)其次,从横向比较上提出了“女清男浊论”。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10](第二回)贾宝玉这一形象的比喻非常精彩,将女娲造人的神话推陈出新,而用水这一大自然最有灵性的物质来类比女儿,真是神来之笔。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封建社会的闺阁少女,较少接触社会世道,更容易保持人的天然本色,具有清纯的品性。而少男不是没有灵气,只是较早较多地接触社会,使他们灵性过早过多地丧失而显“浊臭”。贾宝玉的这一名言,这一呐喊,在昏暗的封建末世的中国,不啻是晴天霹雳,振聋发聩,虽然这一怪论不无偏激。最后,随着贾宝玉的成长,他又进一步从纵向比较上发现了“女儿三变论”。贾宝玉奇怪:“女孩儿未出家,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老,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11](第五十九回)他慢慢明白为何一些女儿“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12](第七十七回)。显然,世俗社会和男性浊气的污染使女儿的灵气逐渐丧失而导致美的蜕变。至此,经过层层梳理,曹雪芹的“女儿崇拜论”可谓内容翔实,体系完备,而高高擎起了其“灵性说”的艺术大旗。
对灵性的直接说教固有画龙点睛之妙,但画龙,即对灵性的文学的形象表达却是《红楼梦》的庞大而艰巨的主体工程。曹雪芹批阅十载,呕心沥血,虽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已完成的八十回本《红楼梦》已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让无数读者为之流泪,为之痴狂,其实都只为小说的一个“灵”字,一个“情”字。著名红学家周汝昌曾给“情”下了个新定义:“情,人之灵性的精华也。”[13]可谓一语中的,因灵而有情,因情更显灵,而贾宝玉的意淫则是灵与情的完美结合甚至最高境界。曹雪芹独创的“意淫论”在《红楼梦》中至关重要,它是“灵性说”的具体而形象的展开。可以说不搞清“意淫论”,就难以读懂《红楼梦》。作者在第五回中借警幻仙姑之口对此作了详细解释:“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14]曹雪芹讲得有点玄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一段对贾宝玉意淫的评述甚为精当,甚至至今还无人超越:“宝玉亦渐长,于外昵秦钟蒋玉函,归则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侍儿如袭人晴雯平儿紫鹃辈之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15]其中“昵而敬之”“爱博而心劳”可谓宝玉“意淫”的重要特征。贾宝玉整天在脂粉堆里厮混,但始终如柳下惠般圣洁,没有丝毫的邪念,这看似不可理喻,其实这与贾宝玉和红楼女儿们的灵性人格是一致的——充满灵性的人生境界哪能容得些许低级和丑陋来亵渎纯洁与美好?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有贾宝玉才能无比珍惜同样充满灵性的众多红楼女儿们,为她们的冰清玉洁的美陶醉,在大观园中演奏了一支支灵动的爱与美的奏鸣曲,此所谓“情情”也。而宝玉的特别之处更在于他的“情不情”,他“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16](第三十五回),作者有意渲染宝玉这些怪诞行为,其实还是为了强调灵性主题。人类社会越来越俗不可耐,灵性丧失殆尽,而大自然却永葆勃勃灵气,由此可理解历史上那么多像陶潜那样的“正邪两赋之人”远离世俗而亲近自然、寄情山水了,灵性是他们和大自然共同的语言。
大观园,作为曹雪芹精心营造的灵性的精神家园,她至纯至美,是众多红楼女儿们群芳争艳、竞吐灵气的世外桃源,也是贾宝玉挥洒“意淫”的人间仙境。她似梦幻,更像海市蜃楼,转瞬即逝。随着红楼众芳的散尽,大观园好景不再,留给贾宝玉的只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凄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