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之雅——“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袁宏道感慨《金瓶梅》“胜于枚生《七发》多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里我们有必要先对《七发》再作一些分析。枚乘的《七发》标志着汉赋的正式形成,汉赋虽有劝百讽一的遗憾,但作者的立意还是高雅的,至于效果不佳甚至相反那是接受者自身素质的问题。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第八》就认为:“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14]就是说,登高而赋,其情思必雅正,所以刘勰对枚乘的《七发》也极为赏识:“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15]《七发》的内容似乎很俗,但主题却很雅,告诫世人要时时修心,谨防堕落,可谓别出心裁,意味隽永。毛泽东在1959年8月16日写过一篇短文,专门推荐大家读枚乘的这篇《七发》,短文中还特意引述了《七发》第一段中的几句话:“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蹷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并断言“这些话一万年还将是真理”[16]。由此可见枚乘《七发》非同寻常的意义与价值。
《七发》虽“腴辞云构,夸丽风骇”,并且“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而“信独拔而伟丽”,但毕竟仅两千多字,内容、思想、风格与之相近的近百万巨著《金瓶梅》当然“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就是说《金瓶梅》不仅能更加逼真、细致、生动地描绘晚明堕落、黑暗的世俗生活,而且作品应该具有更强大的启迪和警示作用。《金瓶梅》充分利用小说的便利,除了《七发》的“曲终奏雅”,还有“曲前奏雅”,更有大量的“回前奏雅”“回中奏雅”“回终奏雅”,即“曲中奏雅”,这些都属于直接或正面的“奏雅”,还有更为重要的间接或反面的“奏雅”,就是糜烂、丑恶的世俗日常生活描摹得越全面、越传神,对读者的震撼力就越强烈,而使读者由恐惧而反省,乃至有所醒悟。所以《金瓶梅》这面人性的魔镜应该是双面的,正面是雅、常、正,是真善美,反面是俗、邪、奇,是假丑恶,劝善惩恶,双管齐下,以期读者能茅塞顿开,破迷开悟。
间接或反面的“奏雅”,本文第二部分“内容之俗——‘酒色财气’而‘云霞满纸’”已经论及,当然不再重复,这里仅梳理一下直接或正面“奏雅”的情况。先说“曲终奏雅”。前79回是西门庆的发迹史,也是他的贪财好色嗜酒逞气史,更是他由兴而盛乃亡的个体生命史,在西门庆暴亡后,作者当然要不失时机地“奏雅”一番而插入了几句古人的格言:“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意在劝人以西门庆为鉴,应多行善,而不是多积财。全书终结当然更要“奏雅”了,后二十几回续写西门庆死后,众叛亲离,家道败落,呼喇喇似大厦倾,看似不甚重要,其实这同样是作者的匠心所在:一方面以更广阔的视角来演绎一个家庭的盛衰史,进一步揭示世态炎凉、世事无常的人间真相;另一更重要的方面,就是交代各个人物的结局,来充分显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因果报应主题,并以“空”字来作结全书。《金瓶梅》之“雅”的核心内容是劝人向善,但作品中具体运作的则是佛教精神,对此前人多有论述,如欣欣子有云:“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惹,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17]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中也多次论及:“先是吴神仙总览其盛,便是黄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净师一洗其业:是此书大照应处”“写月娘必写其好佛者,人抑知作者之意乎?作者开讲,早已劝人六根清净,吾知其必以空结此财色二字也……作者几许踟蹰,乃以孝哥儿生于西门死之一刻,卒欲令其回头受我度脱,总以圣贤心发菩萨愿,欲天下无终讳过之人,人无不改之过也。夫人之既死,犹望其改过于来生,然则作者之待西门何其忠厚恺恻,而劝勉于天下后世之人,何其殷殷不已也。”[18]《金瓶梅》的佛教主旨和作者的菩萨心肠已昭然若揭,更有“曲终奏雅”的篇终诗为证:“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再看一下“曲前奏雅”。《金瓶梅词话》正文前有《行香子》和《四贪词》两组词,《四贪词》上文已引述,主要讲酒色财气的危害,属于“反面奏雅”,不再赘述。《行香子》是元朝中峰禅师所作,显然是“正面奏雅”,而直接表明了作品的创作主旨。现摘录其中一首:“阆苑瀛洲,金谷陵(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莫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是好),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这组词用语朴素无华,以恬静素雅之景寄超旷飘逸之情,无俗务缠身,无名利萦心,无是非烦恼,禅师安贫乐道、轻松自在的超脱胸襟跃然纸上,与作品将要描绘的深陷贪欲烂泥潭而痛苦不堪又难以自拔的芸芸众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对比,意在提示读者,欲海无边,回头是岸,应返璞归真,清心寡欲,自在做人,不亦乐乎:“水竹之居,吾爱吾庐。石磷磷乱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安舒。懒散无拘,此等何如?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工夫。好炷心香,说些话,读些书。”
最后再说一下“曲中奏雅”,即大量的“回前奏雅”“回中奏雅”“回终奏雅”,这些“奏雅”主要以诗词的形式出现,也穿插些精辟的议论。《金瓶梅》总共有300多首诗词,这些作品内容、风格、质量、来源不一,良莠不齐,但还是有不少好的“奏雅”文字的。比如第五回的回前诗“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第十一回的回末诗“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第四十七回的回末诗“善恶从来报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第七十四回的回前诗“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第七十九回的回前词“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弄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以及第一百回的回前诗“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等等。精当的议论亦比比皆是,比如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家中宴请,男女分席,西门庆窥艳,作者禁不住发出警告:“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又如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狂淫伤身,作者及时点评道:“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如是频繁地“奏雅”,为读者指点迷津,以免“势不自反”。
对于《金瓶梅》作者处心积虑、手法多样、密集饱和的“奏雅”,欣欣子可谓难得的知音:“人有七情,忧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然则不致于坐病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虽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绰有可观。其他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无不小补。”[19]就是说,《金瓶梅》主要是针对忧郁“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的“下焉者”而写,因写的是“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即使是小孩也能读懂受益,但后世很多人却毫不领情,或者根本就不承认《金瓶梅》的雅而视之为“淫书”,或者觉得《金瓶梅》“劝百讽一”,“奏雅”苍白无力而使读者“势不自反”。作者的初衷与读者接受的效果如此大相径庭,原因究竟何在呢?平心而论,主要还是出在作者身上,既然是出于挽救人心而专门为“免疫力”极低的“下焉者”即普通世俗人所写,那么就万万不应该出现那么多的性描写文字,因而落得“劝百讽一”的结局,是“止淫”还是“诲淫”,“世戒”还是“世劝”,就真的有口难辩了。对于这个遗憾,文龙独具慧眼,他评点《金瓶梅》时一开始就一针见血地指出:“《金瓶梅》淫书也,亦戒淫书也……人皆当以武松为法,而以西门庆为戒。人鬼关头,人禽交界,读者若不省悟,岂不负作者苦心乎?是是在会看不会看而已。然吾谓究竟不宜看。孟子云:人皆可以为尧舜。其不能为者,大抵禀气所拘,人欲所蔽。而吾谓人皆可以为西门庆,其不果为者,大抵为父母之所管,亲友之所阻,诗书之所劝,刑法之所临,而其心固未必不作非非想也。假令无父母、无兄弟,有银钱、有气力,有工夫,无学问,内无劝诫之妻,外有引诱之友,潘金莲有挑帘之事,李瓶儿为隔墙之娇,其不为西门庆也盖亦罕。无其事尚难防其心,有其书即思效其人,故曰不宜看者,此也。”[20]就是说,《金瓶梅》虽好,但青少年或一般人确实不宜看。究竟作者之错还是读者之错?是“酒书”“淫书”还是“佛书”?看来也许真的已成为一个悖论了。本文觉得折中的方案是青少年或一般人可先看“洁本”或“节本”,自身“免疫力”真正提高了方能看“足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