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生”:道德情结与儒家本位

(二)“西周生”:道德情结与儒家本位

中国人总是怀念西周及上古时期的淳淳世风,而常有“人心不古”之慨叹,孔子曾一再赞美西周的道德:“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而看过《醒世姻缘传》之后,我们就会明白作品为什么署名“西周生”了,原来作者也有着浓郁的恋古心理与道德情结:“这明水镇的地方,若依了数十年先,或者不敢比得唐虞,断亦不亚西周的风景。”(第二十六回)[2]署名“西周生”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作者的道德理想,《醒世姻缘传》就是其道德焦虑的产物。遥远的西周当然已无从觅迹,但几十年前明水的淳朴古风西周生可能还有所耳闻,于是作者在两世姻缘之间用了整整两回的篇幅来渲染往昔明水的道德美图,作者先这样概述道:“大家小户都不晓得甚么是念佛吃素,叫佛烧香;四时八节止知道祭了祖宗便是孝顺父母,虽也没有像大舜、曾闵的这样奇行,若说那‘忤逆’二字,这耳内是绝不闻见的。自己的伯叔兄长,这是不必说的。即便是父辈的朋友,乡党中有那不认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们遇着的,大有逊让,不敢轻薄侮慢。人家有一碗饭吃的,必定腾那出半碗来供给先生。差不多的人家,三四个五六个合了伙,就便延一个师长;至不济的,才送到乡学社里去读几年。摸量着读得书的,便教他习举业;读不得的,或是务农,或是习甚么手艺,再没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也再没有人是一字不识的。就是挑葱卖菜的,他也会演个之乎者也。从来要个偷鸡吊狗的,也是没有。监里从来没有死罪犯人,凭你甚么小人家的妇女,从不曾有出头露面游街串市的。惧内怕老婆,这倒是古今来的常事,惟独这绣江,夫是夫,妇是妇,那样阴阳倒置,刚柔失宜,雌鸡报晓的事绝少。百姓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完毕,必定先纳了粮,剩下的方才食用。里长只是分散由帖的时节到人家门上,其外并不晓得甚么叫是‘追呼’,甚么叫是‘比较’。这里长只是送这由帖到人家,杀鸡做饭,可也吃个不了。秀才们抱了几本书,就如绣女一般,除了学里见见县官,多有整世不进县门去的。这个明水离了县里四十里路,越发成了个避世的桃源一般。这一村的人更是质朴,个个通是前代的古人。”[3](第二十三回)然后介绍了杨乡宦、舒忠、祝其嵩等三个代表人物的事迹,接着又另起一回(第二十四回)专门描写明水世外桃源般的四时风光,明水俨然是一片儒家的道德乐土与道家的混沌世界。

第二世姻缘刚开了个头,就又插入了两回多的篇幅,专写如今明水的恶风恶俗,与前面所写往昔的明水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当初古风的时节,一个宫保尚书的管家,连一领布道袍都不许穿;如今玄段纱罗,镶鞋云履,穿成一片,把这等一个忠厚朴茂之乡,变幻得成了这样一个所在。”(第二十六回)[4]作者罗列了如今明水人的种种丑态,并重点勾勒了麻从吾、严列星二人的丑恶嘴脸,这些描写其实也就是明代中后期整个社会的缩影。接着又写了因人心变坏而导致的种种天灾。在现代科学看来,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在作者眼里,却有大书特书源于人祸的天灾的必要,因为中国社会自古就有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文化土壤。作者一次次地在主要故事情节的进程中插入这些似乎可有可无的枝节,而使得作品有结构松散、情节拖沓之瑕,其实这些插叙正是作品的点睛之笔,表露了作者炽热而深切的道德情怀,及其儒家本位的文化立场,正如东岭学道人在凡例后所议论的那样:“乍视之似有支离烦杂之病,细观之前后钩锁彼此照应,无非劝人为善,禁人为恶。闲言冗语,都是筋脉,所云天衣无缝,诚无忝焉。或云:‘闲者节之,冗者汰之,可以通俗。’余笑曰:‘嘻!画虎不成,画蛇添足,皆非恰当。无多言!无多言!’”[5]东岭学道人很可能就是作者自己的另一化名,表面上是他人的评议,实际上是作者的自评自说,以便于为读者指点迷津。

儒家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操守与忠孝节义的伦理规范固然十分美好诱人,道家返璞归真的人生境界更是难得,作者向往西周时期亦儒亦道的古人古风,更希望自己所处的社会犹有古风遗存;可是作者清醒地认识到,这只是他天真的幻想,无论是儒家的道德至上,还是道家的自然逍遥,都无力改变晚明颓废的世风,剩下的唯一多少能拯救世道人心的就是佛教的果报思想。其实西周生也知道,众生都是自作自受,佛教并不是万能的,佛不度无缘之人,可是他别无选择。第二十八回写关老爷显圣惩罚了严列星夫妇后,那些恶人的反应实在让作者痛心疾首:“只看当初那明水的居民,村里边有这样一位活活的关老爷在那里显灵显圣,这也不止于‘如在其上’,明明看见坐在上边了!不止于‘如在其左右’,显然立在那左右的一般!那些不忠不孝,无礼无义,没廉没耻的顽民,看了严列星与那老婆赛东窗的恶报,也当急急的改行从善,革去歪心。关老爷是个正直广大的神,岂止于不追旧恶,定然且保佑新祥。谁知那些蠢物闻见了严列星两口子这等的报应,一些也没有怕惧!伤天害理的依旧伤天害理,奸盗诈伪的越发奸盗诈伪;一年狠似一年,一日狠似一日;说起‘天地’两字,只当是耳边风;说到关帝、城隍、泰山、圣母,都只当对牛弹琴的一般。”[6]活生生的恶报现前,真切切的神佛显灵,都不能使这些恶人回头警醒,就更不用说儒家的道德说教、道家的顺其自然了。可是尽管如此,作者也没有绝望,因为他相信那样执迷不悟的恶人毕竟还是少数,佛教的果报论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能起着一定的劝诫作用的。《醒世姻缘传》是一曲沉重的道德挽歌,祭起的却是佛教果报论大旗,作者宣扬因果报应思想,旨在劝人向善,当务之急是要把人做好,扭转世风,至于得道成佛那就是更加遥远的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