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张爱玲小说的雅
张爱玲的《金锁记》被傅雷评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更被夏志清称赞为“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文坛内外对张爱玲的评价是逐步升级,给出的理由也林林总总。我觉得还是王晓明对张爱玲的一段分析尤为精辟:“与其他的‘出土文物’相比,张爱玲似乎是与那一套主流文学想象距离最远的一个。……她非但对人生怀有深深的绝望,而且一开始她就摆出了一个背向历史的姿态。她写人性,却绝少滑入揭发‘国民性’的轨道;她也有讽刺,但那每每与社会批判无关;她似乎是写实的,但你不会想到说她是现实主义作家;她有时候甚至会令你记起‘控诉’这个词,但她这控诉的指向是那样模糊,你根本就无法将它坐实。”[20]显然这些细致而准确的描述都指向张爱玲作品的主题,正是因为张爱玲作品内涵的深刻才使她得以进入一流作家的行列。
《红楼梦》的伟大首先在于其主题的丰富性、深刻性,也就是其主题真正的雅俗共赏性,对此本人已有专文论述。《红楼梦》不仅仅是反封建,也不仅仅是歌颂凄美的爱情,建立在政治历史的、审美的层面之上的哲学或宗教文化内涵的揭示,才是作品终极的主题、最高的雅。刘再复对《红楼梦》的终极主题尤为肯定:“《红楼梦》让人琢磨不尽,绝非是世俗眼睛和世俗政治评论所能说明的,原因就在于它本身是一个无始无终、无边无沿、无真无假、无善无恶的多维世界。可惜,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没有一个作家或一部大作品,具有曹雪芹的想象空间,在整体维度上失落了《红楼梦》的优点。即使是那些着意承继《红楼梦》传统的作家,也只是承继它的现实维度和它的伤感情结,而没有承继它的形而上品格与想象力。”[21]那么张爱玲有没有多少继承些《红楼梦》的“形而上品格与想象力”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张爱玲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谈不上有宗教信仰,但她二十岁出头写的《中国人的宗教》一文却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她一开始的关于中国人的宗教与文学主题关系的概括就相当传神:“表面上中国人是没有宗教可言的。中国知识阶级这许多年来一直是无神论者。佛教对于中国哲学的影响又是一个问题,可是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迹。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22]张爱玲可谓一语道出了大多数中国人灵魂的真实镜像,这里所说的中国人感知的“虚无”“虚空”并不是佛教所说关于世界本质的“缘起性空”的“空”,而是什么都没有的“恶空”,所以大多中国人都停留在世俗的物质生活层面,透过浮华的悲观、绝望在中国人的精神谱系里也属罕见,而难以上升到宗教的境界。年轻的张爱玲向外国人介绍起中国人来似乎比她的偶像林语堂还要老道,虽属“粗浅”的“初级教科书”式的,但字里行间时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作者年龄极不相称的睿智与深刻,让人在震惊之余,而对她的耐人寻味的小说若有所悟,那就是其作品“美丽而苍凉”的主题与基调。张爱玲反复强调:“我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自己的文章》)[23]张爱玲重视启示性,而使作品有了哲理的高度,她一生没有信仰,其作品当然不可能达到《红楼梦》式的宗教境界,但她用她的生命和作品共同演绎的“美丽而苍凉”的人生画卷,却又是明显地对世俗的超越,不动声色地与鸳鸯蝴蝶派拉开了距离,而向着《红楼梦》的境界靠拢。
张爱玲与鲁迅虽风格迥异,但也确有相似之处,比如对丑陋人性的入木三分的刻画。与鲁迅这样理性型、思索型的作家不同,张爱玲对世态人情的把握主要是直觉式的、感悟式的。张爱玲不是思想家、哲学家,她硬是凭着过人的文学禀赋,用她的很随性的文字直达生命“美丽而苍凉”的底子,而凸显其与鲁迅作品不一样的深刻。傅雷应该是第一个联系鲁迅的作品来评价张爱玲的:“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24]傅雷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展开,而稍后的胡兰成在《论张爱玲》一文中则刻意地拿鲁迅来说事儿:“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的,明净的。”[25]胡兰成当时的评说虽有贬鲁崇张之嫌,但作为张爱玲的知音也确实把到了张爱玲其人其文的脉搏。鲁迅关注的是“国民性”,而张爱玲关注的是“人性”,二者的焦点似乎是一致的,但细究起来却又大相径庭。鲁迅主要是从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层面来考察“国民性”的,他认为近代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人的劣根性,而丑陋的“国民性”又源于千百年来封建礼教对正常人性的戕害,所以他愤激,他呼号,他要打破“铁屋子”,他要“立人”,凭借《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作品的宏大叙事,来完成启蒙救国大业。张爱玲则轻轻地撩去了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这些沉重的帷幕,“点上一炉沉香屑”,漫不经心、絮絮叨叨地讲述那些“美丽而苍凉”的市井故事,她认为人性中本来就有着自私、贪婪、虚荣等众多难以克服的弱点,而注定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哀,所以张爱玲没有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说:“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我看苏青》)[26]鲁迅站在时代潮流的前列,虽也有过彷徨、绝望,但批判、呐喊、斗争一直是他生命的主旋律;张爱玲没有鲁迅的沉重,她始终站在潮流之外,固守着她那“美丽而苍凉”的世界,她也谴责、嘲讽,但更多的是理解与宽容,她也有悲观,但没有反抗、绝望,而是出人意料地化美丽与虚无为苍凉。鲁迅的世界总是黑白分明,而张爱玲却将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混杂的人生归结为一个永恒的“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淡淡地书写着她的关于人性的独特的文学“传奇”。有人说张爱玲是旧上海最后一个贵族,其实她的雅并不在于她的家庭、出身,而是源于她那颗“美丽而苍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