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诗性小说观
苏童原名童中贵,现在的名字显然更“名”副其实,“名”如其人,富有灵气与诗意。生于苏州的苏童,血脉里自然因袭着古老江南积淀已久的诗性文化的基因,离开江南悠久、肥沃的诗性土壤,当代作家苏童几乎就会化为乌有。
苏童非常重视作家自身的天赋与修养,重视自身灵魂的塑造与质量。苏童认为:“小说是灵魂的逆光,你把灵魂的一部分注入作品,从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艺术的高度。这牵扯到两个问题:其一,作家需要审视自己真实的灵魂状态,要首先塑造你自己;其二,真诚的力量无比巨大,……我想真诚应该是一种生存的态度,尤其对于作家来说。”[2](苏童《苏童创作自述》)苏童对作家灵魂的“真实”与“真诚”的强调,已然透露出他浓郁的诗人气质,而他对鲁迅的解读也非常契合他的心灵特质:“鲁迅对我们而言,值得学习的是他的姿态和胸襟,他的伟大在于,他的精神,他在教育我们为人为文的品格。在我的心目中,与创作的影响相比,他更是一座德行的高峰。”[3](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长期的创作实践,使得苏童越发感受到作家自身灵魂的重要性,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米》还是相当成功的,可他后来却心怀愧疚地反省道:“我自己觉得小说中的某些细节段落尤其是性描写有哗众取宠之心。无论你灵魂的重量如何压住小说的天平,灵魂应该是纯洁的,当然这不仅仅是《米》给我的戒条。”[4](苏童《自序七种》)就像鲁迅所说的那样,苏童的写作不仅时时刻刻在解剖别人,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他自己的灵魂,这也使他更加坚信决定一个作家成功的关键是内因,是灵魂,是精神,是诗性,而不是外因:“文学资源应该分为外部资源和内部资源两类,大体上作家们所拥有的外部文学资源是一样的,……外部文学资源不是创作的关键,关键是那个内部资源,……唯一有意义的文学资源是这个神秘的内部资源……”[5](苏童、汪政《苏童访谈》)
苏童上大学时写过一阵诗,很难想象一个未曾写过诗的人会成为作家,因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其实是用小说在表达着诗的主题,小说家本质上应该都是诗人,正如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写的那样:“小说不是作者的忏悔,而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6]小说应该是关于现实甚至存在的诗性之思,苏童对此有着执着的追求,他说:“我希望达到的境界含有许多层次,我希望自然、单纯、宁静、悠远,我又希望丰富、复杂、多变。它们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必须是纯粹的艺术的。”[7](苏童《答自己问》)无论是“自然、单纯、宁静、悠远”的境界,还是“纯粹的艺术的”,其本质都是诗性的。面对着滚滚红尘的种种庸俗、丑陋的现实,作家所肩负的使命就尤其沉重而崇高,诗性苏童深感别无选择:“我们该为读者描绘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如何让这个世界的哲理与逻辑并重,忏悔与警醒并重,良知与天真并重,理想与道德并重,如何让这个世界融合每一天的阳光与月光。这是一件艰难的事,但却只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8](苏童《虚构的热情》)
2006年9月15日,苏童围绕自己刚完成的长篇小说《碧奴》,在复旦大学作了一场题为《神话是飞翔的现实》的演讲,他说:“说到‘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最大的把我征服的内容是,别看这是一个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它里面有一个非常严肃、巨大的人生命题甚至可以说是哲学命题。……‘孟姜女哭长城’故事一个奇特的东西是它还显示了世态人心,因为所有的神话背后都有世态人心支撑,民间传说更是。……孟姜女故事给我的启发,给我的一个角度,就是从世俗出发,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怎么成了一位神?她身上如何散发神性的光芒?”[9]世俗与神性往往是对立的,苏童在这次“重述神话”的创作当中却有了新的思考:“神话也好现实也好也不对立,很多时候它们是互为补充、互为映照的。”[10]其实,无论是英国公司在中国选择了苏童加入其“重述神话”计划,还是苏童选择了“孟姜女哭长城”来“交差”,其标准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诗性,苏童正是“重述神话”诗性写作的恰当人选,孟姜女也正是从人到神的诗性转变的典范。
苏童曾经明确表达过自己的世界观:“生命中充满了痛苦,快乐和幸福在生命中不是常量,而痛苦则是常量。我倾向于痛苦是人生的标签这种观点。至于对死亡的看法,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摆脱,所以在我的小说中,死亡要么是兴高采烈的事,要么是非常突兀,带有喜剧性因素。死亡在我的小说里不是可怕的事。”[11](苏童、王宏图《南方精神》)这段话似乎透露了苏童世界观的宗教倾向,可他又说:“我对宗教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我的所有的创作包括小说中流露出的宿命情绪,与宗教是无关的。……实际上我不是从宗教或某种哲学理念去演绎我的小说进程,许多东西我自己要在写作完成后才能圆满地解释。……我的哲学观和宗教观都潜藏在我的小说的演进之中,它不是固定的。”[12](苏童、王宏图《南方精神》)可见苏童小说有时散发的某些宗教意味虽是自发的、朦胧的,处于萌芽的阶段,但同时也显示了苏童创作不甘于表面化与平庸的努力。他说:“我的创作目标,就是无限利用‘人’和人性的分量,无限夸张人和人性力量,打开人生和心灵世界的皱折,轻轻拂去皱折上的灰尘,看清人性自身的面目,来营造一个小说世界。”[13](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苏童高举着人性的大旗,凭着“虚构的热情”,挖掘出人性“皱折”深处的无尽的诗意来,从萦绕着童年记忆的“香椿树街”系列到洋溢着怀乡、还乡情结的“枫杨树村”系列,从“新历史”系列再到现实题材系列,无不张扬着同一个主题,那就是展示“人性自身的面目”——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