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的“青天”:细节写实

(二)《极花》的“青天”:细节写实

像贾平凹的大多作品一样,《极花》也是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是贾平凹早年为写《高兴》而走进西安的一个“拾荒村”调查采风时遇到的。极花,是北方的一种已不多见的神奇生命,在冬天是小虫子,夏天又变成草和花。小说故事非常简单,农村女孩胡蝶家境困窘,靠母亲捡垃圾维持生计,为让弟弟继续读书,自己辍学来到母亲拾荒的城市,在她第一次主动出去找工作时就被拐卖了,并生了孩子,但她时时刻刻都想着逃离,被解救回城后,面对人们的风言风语,她又选择了逃离,回到了被拐卖的村庄。《极花》表面上写的是拐卖妇女问题,但实际上反映了当下中国贫困农村光棍成堆的严峻现实,提出了广大农村正在迅速凋敝的迫切社会问题:“这个故事就是稻草呀,捆了螃蟹就是螃蟹的价,我怎么能拿了去捆韭菜?”[6]意思是说,这个故事本身倒也平常,但是因为作者赋予了其深刻的思想主题,而身价陡增。

小说大部分篇幅都是主人公胡蝶在唠叨。因为被关在窑洞里,胡蝶除了想、看、听,其他并不能做什么,除了回忆自己被拐卖前的一些往事,更多的是对拐卖后所在山村信息的逐步了解。作品的重心在于展现山村的凋敝与农民的生存状态,因而主人公胡蝶的形象其实是相当苍白的,作者意在通过胡蝶的视角来呈现山村男性婚姻的窘境。《极花》不厌其烦地描写了山村农民的吃喝拉撒——他们一天三餐的不离土豆,他们喝酒的丑态百出,他们随口的脏话,他们贫乏乃至荒芜的性生活。也许是为了突出作品的主题,《极花》安排了两段性描写:第一段是黑亮在父亲的策划与众人的帮助下,强奸了买来已将近大半年的老婆胡蝶;第二段是胡蝶在怀孕后主动向黑亮求欢。这两段性描写都比较翔实,尤其是前者。依照贾平凹的理论,性也是一种精神生活,而且贾平凹倾心于原汁原味地展示日常生活,既然性是日常生活之一种,性描写就应该是小说自然不过的段落,从《废都》开始,性就成为贾平凹小说关注的焦点之一。

小说是严肃的文艺作品,我们无法想象如果《红楼梦》中也加上大段的性描写,该是怎样的大煞风景。中国古代其实就不乏《肉蒲团》《姑妄言》那样的性小说,那种类型的小说虽也有它的特殊价值,但毕竟不能成为小说的主流,更不能成为经典,为大众普遍接受的还是像《红楼梦》那样干净典雅的作品。这并不是说小说中不可以写性,有时候性也是表达主题的一种方式,而是说不要写得过实,更不能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而故意写性,糟蹋了作品,也糟蹋了作家自己的人格。

贾平凹注重写实,追求细节的全面与丰富,以完整呈现日常生活的原貌:“这种不分章节,没有大事情,啰啰嗦嗦的写法,是因为那种生活形态只能这样写,……现实的枝蔓特别多,我想把生活的这种啰嗦繁复写出来。”[7]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不应该是生活的复制品。艺术创作的本质,其实就是为了表达主题的需要,而砍去现实生活多余的枝蔓,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剪辑生活的高手,难道贾宝玉、阿Q的生活中就没有繁多的枝蔓,呈现在读者眼前的贾宝玉、阿Q都是经过作者精心剪辑之后的人物形象。如何编排细节是小说创作相当重要的一环,而贾平凹关心的不是如何剪辑细节,而是将日常生活一股脑儿地端出来,让读者去剪辑取舍,这也是贾平凹作品众多却很少被改编成影视剧的重要原因之一。

贾平凹也深知写实的奥妙:“最容易的其实是最难的,最朴素的其实是最豪华的。什么叫写活了,逼真了才能活,逼真就得写实,写实就是写日常,写伦理。……写实并不是就事说事,为写实而写实,那是一摊泥塌在地上,是鸡仅仅能飞到院墙。在《秦腔》那本书里,我主张过以实写虚,以最真实朴素的句子去建造作品浑然多义而完整的意境,如建造房子一样,坚实的基,牢固的柱子和墙,而房子里全部是空虚,让阳光照得进,空气流通。”[8](贾平凹《〈古炉〉后记》)但凡事强调过了头,就会走向反面。我们首先要肯定贾平凹小说密集细节描写的成功,同时也应该看到其明显的不足。对于贾平凹小说过于冗长、膨胀的细节描写与极其缓慢的叙述节奏,相信不少读者一下子还真难以适应。贾平凹的细节描写,由于强调原生态复制,不加剪辑,而把人物形象淹没在枝蔓细节的汪洋大海之中,所以尽管勤奋的贾平凹新作迭出,可能给读者留下鲜明印象的人物形象却不多,就像《极花》中的胡蝶、黑亮,都是非常模糊、干瘪的。相反,鲁迅笔下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人物形象,虽着墨不多,有时仅凭一两个细节,就能把人物写活了。比如孔乙己的“多乎哉,不多也”,祥林嫂的“眼珠间或一轮”、阿Q的画圆圈等等传神之笔,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加深了对人物的理解。

不仅如此,由于太重视细节叙事,而好的细节又是有限的,所以对贾平凹而言,细节的重复就在所难免了。再生动的细节,如果用了第二次,就会成为最蹩脚的,新作《极花》也不例外。比如“苍蝇又落在窑壁上,她恨恨地拍掌过去,那不是苍蝇是颗钉子,她的手被扎伤了,血流出来她竟然抹在了脸上”[9],这当然是一段很精彩的细节描写,只是这在贾平凹之前的作品中已多次出现过了,而让人顿觉索然无味。再比如:“村长说:‘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炕受不了。’”[10]这个黄段子在贾平凹小说中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只不过以前说的是驴鞭,而这次说的是血葱。我们承认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情,日常生活就是无聊机械的重复,可是在艺术创作中还是要避免重复。

贾平凹讲究细节的真实,可很多时候又因为混淆了作家与其笔下人物之间的关系,而造成了细节的不真实,《极花》中这样的败笔也不少见。比如开头有胡蝶的这么一段心理描写:“我不会起来撵它的,也不会敲打炕沿板儿去吓唬,咬吧,咬吧,让老鼠仇恨去,把箱子往破里咬了,也帮我把这黑夜咬破!”[11]其中最后一句“也帮我把这黑夜咬破”显然“穿帮”了,因为主人公胡蝶不是诗人,这样富有诗意的句子只能属于才子贾平凹,这其实是犯了写作的大忌,就是作者跳出来替人物说话。再比如胡蝶怀孕后的一段懊悔心理描写:“我是多纯净的一块土地呀,已经被藏污纳垢了,还能再要生长罪恶和仇恨的草木吗?”[12]这段描写看上去很美,可问题是这明显不像胡蝶的口吻,让人觉得很假。还有像“我不再有想法了,想法有什么用呢?黄土原想着水,它才干旱,月亮想着光,夜才黑暗”[13]这样的描写,都明显失真,不知是作者过于逞才,还是有意为之。

过于倚重细节,还造成了作品结构的局限。贾平凹不刻意追求作品的故事性,而是让细节去推动情节的自然发展,这当然是一种很美好的设想,可要真正实施起来并非易事,因此既有像《秦腔》那样比较成功的个案,又有更多的遗憾之作。比如《极花》,由于采用了胡蝶(被囚禁于窑洞)这一特殊的限制视角,又加上贾平凹惯常使用的细节推进,这就使得该小说的情节发展与结构营造雪上加霜,步履维艰:“这件事如此丰富的情节和如此离奇的结局,我曾经是那样激愤,又曾经是那样悲哀,但我写下了十页、百页、数百页的文字后,我写不下去,觉得不自在。我还是不了解我的角色和处境呀,我怎么能写得得心应手?拿碗在瀑布下接水,能接到吗?!”[14]贾平凹写作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方面是由于他对主人公胡蝶确实并不真的熟悉,另一方面是由于对自己细节推进情节写作模式的过于自信。后来虽然另起炉灶,原计划40万字的《极花》最终还是以15万字就匆匆收场,这不是“贾”郎才尽,而是作品的结构出了问题,罪魁祸首就是贾平凹奉行的细节至上主义。

拿人体打个比方,情节就好比作品的骨架,而细节就如同作品的血肉,情节加上细节,作品的人物形象才会屹立而饱满。贾平凹的作品单纯靠细节说话,忽视了情节即结构的作用,而企图通过细节去营造情节,就像一个人失去了骨架,血肉再丰满,也立不起来了,骨架的作用是血肉无法代替的。《极花》仅有15万字,如果删去一些冗余的段落,就更加短了。在小说第4章《走山》的中间部分,有以“比如”开始的6段文字,意在叙写胡蝶获得初步自由后的山村生活,并着重表现老老爷对“我”的态度。这些内容当然有助于呈现山村的凋敝与农民的混沌,也许在贾平凹看来,这样特别的段落安排还颇有新意,但从小说的结构艺术标准来看,如此机械插入的文字,实在不算高明,即使水准一般的作品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硬伤,显示了作者结构与叙事的某种无力与尴尬。同样的问题在第5章《空空树》中间部分又再次出现,作者写了一连串以“如今,我学会了……”开头的段落,分别写“我”学会了侍弄鸡、做搅团、做荞面饸饹、做土豆、骑毛驴等等,很有山村生活气息,只是会让读者产生阅读散文的错觉,这样风格的段落出现在小说中实属罕见。像以上这些怪异的段落,已经明显脱离了贾平凹拿手的以细节推动情节发展写作模式的轨道,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创作窘境,就是贾平凹一味依赖细节而忽视情节的恶果。我们承认细节有推动情节发展的功能,但这种功能毕竟是有限的,一部长篇小说如果全靠细节来构建情节,其成功概率可想而知,而且相当吃力不讨好,《极花》就是最好的例子。《红楼梦》也非常写实,但它的情节脉络清晰,而且没有过多枝蔓的细节描写,是细节与情节有机结合的完美典范。贾平凹曾经以《红楼梦》为写作标杆,但由于在艺术手法上没有掌握好分寸,而始终难以写出《红楼梦》那样的经典之作。

贾平凹曾经在《使短篇小说短起来》一文中这样告诫自己:“你多么糊涂:为什么将每一事、每一人、每一景,一味地去模拟而堆砌那些繁琐的细节呢?以为这样就是有了生活气息,有了地方色彩吗?就事论事地写去,你以为最深刻了,最宏富了,其实适得其反!请你明白:现代文学是内向的文学、暗示的文学,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对生活的概括与选择上。”[15]可见,贾平凹对自己写作过于倚重细节的毛病有着清醒的认识,但可能是习惯使然,一提起笔就控制不住让细节“汪洋恣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