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香》的主旨
对人生短暂与现实无味的焦虑,是道家思想得以形成与传播的两大重要原因,《林兰香》对此做了生动的演绎。自古以来,智者、诗人对生命短暂的感触尤其强烈,而留下了一系列千古名句,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古诗十九首·驱车上在车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等等,无不透露出沉重的感伤与忧虑。《林兰香》亦充满了这样的议论:“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第一回),“可见人生世上,真如梦幻泡影,反不及这一片纸,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的流传不朽”(第四十九回),“然则人本无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无;论其世,不过忽然一大账簿”(第六十四回)。同时作者又通过人物之口来进一步强化这样的思想,如“郑文劝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何须自求困苦’”(第六回),“(彩云)自叹道:‘世事如漆,人生若梦。我现在虽有所托,而从前之悠悠忽忽,奇奇怪怪,至今兀自不解。何造化之颠倒人以至此哉’”(第二十二回),“爱娘道:‘人本如寄,生死何伤?但疑释而后身死,身死则心安’”(第三十回),等等,使得作品笼罩了一层感伤的色调与冀求解脱的渴望。
古人给出的消解因生命短暂而引起的心灵焦虑的方案,无非是忘忧与去忧两种。前者如“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可“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酒只能使人暂时忘忧,却不能从根本上去忧。后者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这里似有及时行乐的意味。《林兰香》开篇诗中也有相近的表述——“暮鼓晨钟作荏苒,何为秉烛不徜徉”,但这里的及时行乐并非指像书中耿朗、任香儿那样沉溺色欲,而是提醒世人不要太被物所累,不要太世俗,活得太沉重、压抑,相反,应尽量看破红尘,重视精神追求,活得洒脱一些,正如作品中宣爱娘所自我剖析的那样:“至于我的为人,若说无一可愁,那有许多可喜?只是人生百年,所乐者有限,所忧者无穷。若不寻些快事,岂不白白过了此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与其忧无益之忧,何如乐现成之乐!”(第四十三回)就是说,如果运用道家的智慧来观照短暂人生如梦如幻的实相,就可以达到去忧、无忧的逍遥境界。《林兰香》中的宣爱娘、平彩云这两个人物就有着这样的寓意:“逢场作戏之宣爱娘,随遇而安之平彩云,虽与兰有和不和之异,究其终,则皆兰之可以忘忧,可以为鉴者也。”(第一回)“宣”即“萱”,中国自古就有萱草忘忧的说法,所以宣爱娘就是道家“无忧”的化身,她屡屡为燕梦卿排忧解难,并多次劝导燕梦卿:“忍之一字,固息事之源,实乃生病之胎也,莫若忘字为上。古人云:‘大道玄之又玄,人世客而又客。直至忘无可忘,乃是得无所得。’”(第二十一回)“生死命也,遇合时也。如以不遇而即言死,则先妹而死者,不知其几多矣,何吾未之多见也。素患难行乎患难,妹总不能取法乎上,亦何至如匹夫匹妇之自经于沟渎者哉!”(第三十回)她灌输给燕梦卿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道家哲理。《林兰香》书名中虽然没有嵌入宣爱娘的名字,但宣爱娘显然在“林兰香”这一人物组合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预示着以儒家道学自居的燕梦卿在宣爱娘的影响、帮助之下,最终也会向着宣爱娘所代表的道家靠拢。平彩云,正如其名字所喻示的那样,她没有主张,没有性格,就像天上飘荡的彩云一样,随遇而安,与宣爱娘一起成为作品道家精神的寓言载体。
《林兰香》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田春畹,虽也没有嵌入书名中,但同样颇有深意。田春畹为燕梦卿的侍妾,与燕梦卿在外表、心性诸方面都很相像,燕梦卿死后,成为燕梦卿的“后身”,继续燕梦卿未完成的诸多心愿,而由妾升至大夫人,年登七十,含笑而逝,正如小说开篇所预言的那样:“故睹九畹之良田,宿根尚在,国香不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处处以燕梦卿为榜样的田春畹,很多方面都超越了燕梦卿,正如寄旅散人所一再称赞的那样:“春畹不读书胜于读书,于梦卿为忠婢,于顺哥为仁母,于耿璘照为贤妾,于棠夫人为义妇。忠也,义也,仁也,贤也,春畹固深有得于读书之旨者也。”(第四十六回)“春畹为侍女是贤侍女,为妾是贤妾,为妻是贤妻,为母是贤母。攸往咸宜,真令人爱之敬之,寿而且康,不亦宜乎。”(第五十七回)德才兼备的燕梦卿因为缺乏道家的心胸而导致自己人生的悲剧,没有文化的田春畹却抒写了非常成功、圆满的人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田春畹儒道兼备,正如宣爱娘所开导的那样:“六娘嗣后须当放开怀抱,凡事随缘,切莫效二娘自讨苦吃也!”(第四十三回)醒悟后的燕梦卿虽死犹生,作者设计的燕梦卿的“替身”“后身”田春畹的圆满人生,显然就是象征了儒道结合的成功与完美。
对现实的失望与否定是滋生道家思想的另一重要原因。儒道释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脊梁,明清时期,社会日趋糜烂,跟儒道释自身的堕落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作者在第五十二回对此作了集中的表现。作者借侠客之口对道释的现状大加鞭挞:“古之释子明心见性,锐志慈仁。今之释子指佛吃穿,滋意淫盗。以我想不作这和尚也罢。古之羽流,守一抱元,逍遥世外。今之羽流,烧铅炼汞,混浊人间。以我想,不作这道士也罢。”然后又借凶医蛊婢、贼道淫僧之口揭露儒家的丑恶嘴脸:“古之儒者,穷理尽性,止于至善。今有一等人,冠儒冠,服儒服,人面兽心,背常乱理,或闺门不整,或淫义不分,自家早得罪了周公孔子,反来责备别人。却不识羞!”接着又借侠客之口总结道:“周程不作,世乏真儒。皆这些凶医蛊婢,贼道淫僧,惑世侮民之所致也。”作者通过儒道释的古今对比,揭示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文化原因,显然作者并非是要否定儒道释,而是对儒道释日益衰败的现状大为不满,正如寄旅散人在回末所点评的那样:“医巫僧道,借此一骂,非借此概骂之也,骂其为奸为利者耳。末于儒又痛骂之者,盖农工商贾皆本于儒,而僧道亦皆儒者之人为之也。安得不骂之,安得不痛骂之!”四个恶人虽被诛杀,而社会的污浊亦可见一斑。
《林兰香》男主人公耿朗的一生,同样形象地演绎了尘心见冷、由儒及道的心灵嬗变过程。耿朗一生前后共有一妻五妾,正如《林兰香丛语》所提示的那样:“唐云叟寄秦尊师云:‘翠娥红粉婵娟剑,杀尽世人人不知。’耿朗溺于色,以致促其年是也。”耿朗之前也汲汲于功名,沉溺酒色,可自从燕梦卿死后,他也渐渐有所醒悟。为纪念燕梦卿,耿朗将九畹轩改名冷梅轩,九回廊改名冷竹廊,九皋亭改名冷心亭,对耿朗的这一举动,宣爱娘有一段详细的阐释:“我想,二娘当日让居东一所,不肯专理家私,使人名利之心可冷。后来分辨朋友的好歹,不教官人受冯、张之累,使人交游之心可冷。不与同类分是非,不与一家分彼此,使人争竞之心可冷。及至夫妻反目,犹然割指医病,使人爱憎之心可冷。孝义感动得宦官内侍,恩德感动得女子小人,使人抑郁之心可冷。且至于嗣有人,遇毒不能伤,遇邪不能害,使人毒恶之心可冷。总而言之,看得二娘的一生,则人人的心都当冷了。”(第四十九回)就是劝人冷却私心、恶念,而生起善心、真心、道心。耿朗临终前病中曾有感言:“想到四老爷哭燕岳父的祭文,把功名心灰了。想到任家送四娘为妾的事,把财帛心灰了。想到大老爷病中遗言,及今年杨岳母病故事体,把儿女心灰了。想到公明、子通、季子章与六娘之言,把恩爱心灰了。”(第五十四回)其尘心渐死,道心始发,只可惜他的生命已近枯竭,但毕竟有所醒悟。耿朗儿子耿顺在梦见生母燕梦卿对他说,“你要反本穷源,须寻自家本来面目。功不可居,名不可久。汝从我言,虽沧海重新,桑田再变,亦可无恙也”(第六十四回)之后,急流勇退,隐居西山近三十年,九十九岁而卒,同样是典型的道家叙事。另外,小说中有意安排了大量的死亡与坟墓叙事,也无疑增添了作品的道家氛围。
总之,《林兰香》虽有大量的儒家叙事,但其根本的意旨却是道家及道教思想,作者精心设计的诸多人物、人名、细节、情节,无不是为作品的这一中心意旨服务的。作者宣扬道家思想,但并没有否定儒家思想,而是让儒道并行不悖,和谐统一,同时展现了儒道各自的伟大力量与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