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小说的诗性叙事

(四)苏童小说的诗性叙事

读苏童的小说,最先感受到的往往不是作品的诗性内涵,而是作品无处不在的诗性叙事的无穷魅力,语言、结构,特别是轻盈巧妙的意象,让人充分领略到汉语言文字诗性叙事的神奇张力与潜力。就是说,苏童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从外到里,无不渗透着充沛的诗意。

意象纷呈是苏童小说最显著的艺术特色。意象、意境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精髓,也是中国特别是江南诗性文化的结晶,苏童在小说创作中情不自禁地营造意象,就是其诗人本色的生动写照。评论界对苏童作品的意象特征关注已久,王干于1992年就以《苏童意象》为题对构成苏童小说的主要意象群落进行了阐述,认为:“苏童小说从‘我’到‘他’、从繁到简的几经变异,并没有改变他意象化美学追求。……可以说苏童创造了一种小说话语,这就是意象化的白描,或白描的意象化。”[22]张学昕从美学层面、文体风格等方面对苏童作品中的意象进行了阐述:“我们在苏童小说中所看到的大量的意象,不仅使他的小说获取了更大的表现的自由与空间,使叙述向诗性转化,而且使‘抒情性风格’向更为深邃的表意层次迈进、延伸……”[23]上述二人主要就苏童小说的意象特色而论,没有联系作品的内涵作进一步的挖掘。2003年,葛红兵发表的《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一文,可谓是对苏童意象研究的一大突破。葛红兵不再囿于作品的艺术形式,而是从整体上将苏童的写作命名为“意象主义写作”,他认为苏童以意象主义的写作语式,突破了20世纪主宰汉语言文学的启蒙语式,在解读《妻妾成群》时,他有一段精辟的分析:“苏童无意于展现时代,也无意于刻画人物,他试图揭示的其实只是某种心态、意绪与幻觉,在这个意义上,女性主人公的命运与观念实际上都是虚拟的、象征化的。而实实在在地被苏童看重的则是她们的生存感受、她们的虚荣、她们的欲望、她们的恐惧、她们的空虚,这些通过井、箫、阳痿、醉酒等一系列意象弥漫开来。”[24](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这里对苏童作品的把握还是相当到位的,只是没有进一步捕捉到苏童创作的诗性根源。

苏童早期创作时,意象的运用十分频繁,先锋实验的痕迹很重,比如“枫杨树村”系列小说,苏童这样描述道:“小说由一组组画面的碎片、一组组杂乱的意象组成,而小说的推动力完全靠碎片与碎片的碰撞,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碰撞。”[25](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青春时期的苏童诗意奋发,完全把小说当作诗歌来写了,过于张扬而少节制,到了《妻妾成群》时,苏童终于成功转型了。他自己这样总结道:“在(20世纪)80年代,意象的大量使用是我写作的一个习惯,也许来自诗歌。在写作中,塑造人物形象也好,推进情节也好,都注重渲染意象的效果。……但是后来,我渐渐抛弃这样的一种写作方法。尤其从《妻妾成群》开始,我开始使用传统白描手法,意象在我的小说中存在是越来越弱。”[26](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越来越成熟的苏童学会了收敛自己的诗性,不只凭借意象,而且善于运用多种艺术手段来营造作品的意境,甚至在像《已婚男人》《离婚指南》这样毫无诗意的现实题材中也能写出诗意来。

苏童小说的遣词造句深得中国古典小说语言的神韵,准确、细腻、简洁、生动,且如行云流水,其别样的清词丽句,富有诗情画意:“这方面给我启发很大的是我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三言二拍》,它们虽然有些模式化,但人物描写上那种语言的简洁细致,当你把它拿过来作一些转换的时候,你会体会到一种乐趣,你知道了如何用最少最简洁的语言挑出人物性格中深藏的东西。”[27](林舟、苏童《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比如《妻妾成群》里,当颂莲与飞浦二人坐着呷酒时,苏童写道:“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用诗性的词句来演绎、定格人物微妙的心理波澜,苏童绝对是高手。他曾经说过:“也许一个好作家天生具有超常的魅力,他可以在笔端注入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空气新鲜,或者风景独特,这一切不是来自哲学和经验,不是来自普遍的生活经历和疲惫的思考,它取决于作家自身的心态特质,取决于一种独特的痴迷,一种独特的白日梦的方式。”[28](苏童《周梅森的现在进行时》)苏童喜欢写作,尤其醉心于短篇小说的创作,因为写作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天马行空式的用语言来固定无比深广的心灵内涵的工作,更是一种风光无限的精神的旅行与探险。苏童乐此不疲:“写作也可以借助纸上的时间,文学的虚拟世界,拥有一个物质生活之外的另一个精神空间。我感到,我写作的时候是在霸占着某个世界,一个神秘的王国,发号施令,很强悍,令人满足。”[29](苏童、张学昕《回忆·想象·叙述·写作的发生》)

古人写诗,是生活的一部分,文学与生活是融为一体的,从而过着诗性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童所过的就是古代诗人的生活,只不过从他嘴里吟出的不是一首首诗,而是一篇篇小说。苏童创作了小说,小说同时也创造了苏童,苏童小说的诗性叙事使得他过着现代人难以企及的诗性生活:“我唯一坚定的信仰是文学,它让我解脱了许多难以言语的苦难和烦忧。我喜爱它并怀着一种深沉的感激之情,我感激世界上有这门事业,它使我赖以生存并完善充实了我的生活。”[30](苏童《一份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