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性说
不容置疑的是,《红楼梦》在大书特书灵性的同时,通篇又弥漫着浓郁的佛家气息。在红学史上,认为《红楼梦》是诠释佛思禅理的大有其人,这当中最突出的恐怕要数清乾隆年间的戚蓼生。在戚本的全部评语中,戚蓼生均以佛门的“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为《红楼梦》作评论。当代红学家俞平伯也断言,《红楼梦》的主要观念是色空。曹雪芹由锦衣玉食坠入绳床瓦灶,个人生活的巨大落差使他倾心佛学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况且凭他的过人的灵性、悟性,精通佛理并非难事。
其实,佛性与灵性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中国禅宗强调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人皆有佛性,而肯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事实上,顿悟成佛的人微乎其微,渐悟成佛的也罕见,原因很简单,一般的人哪有慧能那样高的悟性,人要明心见性谈何容易,而悟性高的人必是聪颖灵秀之人,即曹雪芹所谓的“正邪两赋之人”,他们的感觉异常敏锐纤细,情感异常丰富,大千世界的变化无常容易引起他们对生命意义、人生真谛的叩问,而常有陈子昂们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深沉感慨,这样敏感的人很容易悟道。古代那么多文人中年后更倾心佛教就是明证,如“诗佛”王维,晚年尤醉心佛学的白居易、王安石,外儒内庄亦释的苏轼等便是代表,他们人未必都出家,但他们是真正用心灵去领悟佛理,体验宇宙、人生的真谛的。
佛性和灵性的微妙关系在贾宝玉身上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贾宝玉的许多在常人眼中怪诞的行为,其实既是灵性的闪光,也是佛性的萌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譬如叙述尚在孩提之间的宝玉,说“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17](第五回),因而对贾环,“我是正出,他是庶出”[18](第二十回),更要宽容些才是。贾宝玉可贵的平等思想岂不是佛教“众生平等”要义的雏形。
贾宝玉最能打动读者心的,莫过于他的善良、温柔,而近乎菩萨的心肠。他不仅体贴同辈的姐妹,而且能关心下人。芳官受了干娘的气,因晴雯、袭人说她“不省事”“也太可恶些”,宝玉为她辩护说:“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了,反倒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这如何怪的他?”[19](第五十八回)晴雯病了,医生一请再请,亲自查验、调整处方,亲自熬药服侍。又向凤姐讨洋药进一步根除病痛。演小旦的药官死了,搭档同台做戏的小生藕官哭得死去活来,在大观园中烧纸纪念,被巡园的老婆子撞见,拉了要去报告,吓得不肯同去。经宝玉一番遮掩,总算没事。贾宝玉总是设身处地、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人,这样的慈悲胸怀,怎一个“情”字了得?
贾宝玉潜在的佛性更体现在他的忍辱宽容。在你死我活的嫡庶之争中,赵姨娘和贾环总欲置宝玉于死地而后快。在第二十五回书中,我们看到赵姨娘终于对王熙凤、贾宝玉暗下毒手,差点害死了宝玉,而就在这场遭暗算的前几日,宝玉自外面吃多了酒回来,躺在王夫人身后炕上和彩霞谈笑,素日原恨宝玉的贾环,故作失手,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嗳哟”一声,宝玉已经满脸是油,左边脸上起了一溜燎泡。这可吓坏了王夫人,忙给敷上了“败毒散”。你道宝玉怎么样?他若无其事地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罢了。”[20]菩萨为了普度众生,忍辱负重,毫无怨恨。贾宝玉遇事退让,不生枝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太平,这岂不又是佛性的种子?
对贾宝玉身上的佛性色彩,鲁迅分析得极为细致:“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21]贾宝玉常说化成灰、化成烟、化成风、不留痕迹等话,乃是灵性向佛性的一次次升华。“质本洁来还洁去”,“洁”,是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净,是空,是人的本来面目,林黛玉的这句诗也可看作曹雪芹对“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一佛家主题的高度浓缩。一颗充满灵性的凡心,而佛性也悄然生长,我们从“情痴”贾宝玉乐此不疲的种种“意淫”中,看到的是灵性与佛性的接轨甚至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