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主题研究的得失

(二)《红楼梦》主题研究的得失

对《红楼梦》主题的探讨是百年红学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相关红学论著不计其数,仅相关专题论文就有150多篇,众说纷纭,令人眼花缭乱。赵静娴《20世纪〈红楼梦〉主题研究综述》一文对20世纪《红楼梦》主题研究的主要观点进行了梳理,归纳为28种:索隐派的主题说、新红学派的“自叙传说”“色空”说、爱情主题说、政治历史主题说、封建家族衰亡史说、悲金悼玉说、反封建主义说、子孙不肖后继无人说、为受压迫妇女鸣不平说、婚姻自由男女平等说、隐射曹家之败反皇权主题说、封建贵族的挽歌说、双重悲剧说、抨击金钱罪恶说、“无主题”主题说、人道主义说、原型题旨女神崇拜说、三重主题说、盛衰聚散说、歌颂女儿才华说、人性美及其被压抑毁灭说、三种悲剧架构说、封建制度下人生大悲剧说、女权问题说、用佛教思想否定俗世说、“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悲剧冲突说、大旨谈情说,显然这样的分类比较紊乱、烦琐,还可进一步归纳、概括,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红楼梦》主题研究的一个原生的、大致的、复杂的状况,而得到一个初步的印象。[6]段江丽《1949年之后的〈红楼梦〉主题研究述评》一文的梳理则简洁了许多,归结为封建社会阶级斗争论、市民说和农民说、爱情悲剧说、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说、理想世界幻灭说、三重复合主题说等6种观点,并且强调:“综观一个世纪以来的《红楼梦》主题研究,至少有三点值得关注,即主题多元化、主题研究复合化及主题研究文本化。”[7]这样的分析当然是颇有见地的,问题是人们面对《红楼梦》纷繁复杂的思想内容,无法用一个标准把这些观点统一起来,只能感叹:剪不断,理还乱,是红学。

在《红楼梦》主题研究史上,大多是各执一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实为“盲人摸象”式研究,固不足取,但事实上无意中也为后来者的整体性研究开辟了道路,而功不可没。从整体性上研究《红楼梦》主题的有余英时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孙逊的《论〈红楼梦〉的三重主题》、梅新林的《红楼梦哲学精神》、魏崇新的《〈红楼梦〉的三个世界》等,他们的观点既有前后继承、重叠之处,又各有创新,而自成一家之言,下面分别作一番简介。

1974年,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文中,余英时开门见山地指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8]余英时摆脱了作品具体的、单一的思想纠缠,而以一虚一实的“两个世界”从整体上来概括、包容众多的主题,在红学史上无疑具有很大的开创性,而使人耳目一新,影响甚广。

1990年,孙逊《论〈红楼梦〉的三重主题》一文认为:“要而言之,《红楼梦》的主题由三重层次构成,第一层次是文学审美层次,它主要通过小说的形象体系,通过那些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艺术生命来体现,其内涵是青春、爱情和生命的美以及这种美的被毁灭。第五回的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即是这一层次的主题歌。第二层次为政治历史层次,它主要通过穿插于小说之中的一些重要的情节插曲和部分形象的爱情婚姻悲剧及青春命运悲剧来体现,所反映的是社会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内容。第四回‘护官符’上的四句俗谚口碑就是这一层次的主题歌。第三层次则为哲学最高层次,它由小说全部故事情节和艺术形象所包含的底蕴所体现,其核心是对人生和社会经过深沉思考而得到的启示和彻悟。第一回的《好了歌》和《好了歌注》便是这一层次的主题歌。《红楼梦》的三重主题,就这样分别隐伏在作者精心结撰的前五回里。”[9]这里孙逊分别从审美的、政治历史的和哲学的层面上来总揽《红楼梦》的思想内涵,视角新颖,同样是颇见功力的。

1995年,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一书由学林出版社出版(2007年改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红学史上第一部系统的《红楼梦》哲学研究专著。作者高屋建瓴,从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的全新视角,由思凡、悟道、游仙三重模式与儒、佛、道三重哲理的对应性转换,到贵族家庭的挽歌、尘世人生的挽歌、生命之美的挽歌三重主题依次升华,层层揭开了被列为《红楼梦》十大谜之最的主题之谜,而使得《红楼梦》主题研究跃上了一个崭新的平台。他首先借用《易》之“简易”原理,将以前流行的各种主题说概括为三种:史书说、悟书说、情书说,认为其他诸说都不过是此三说的变种或徘徊于这三说之间,如自传说、影射说、政书说以及1949年以后风行一时的阶级斗争说等都属于史书说,评点家们屡屡提及的“梦”“幻”“空”“禅机”“迷情幻海”以及俞平伯的色空说等都属于悟书说,而脂评中大量论及的“情案”“情限”“奇文奇情”“情痴”“情书”以及后来所说的爱情说、情教说、圣情说等等都属于情书说。进而再以俞平伯的三重主题说——“为感慨身世而作”“为情场忏悔而作”“为十二金钗而作本传”为基础,由三重模式、哲理推绎出三重复合主题说:“主题Ⅰ:贵族家庭的挽歌;主题Ⅱ:尘世人生的挽歌;主题Ⅲ:生命之美的挽歌。贵族家庭的挽歌,对应于‘为感慨身世而作’以及史书说。作者之于家庭毁灭的哀挽,怀才不遇的悲愤,以及以自己的身世作传等等,都一并寓含于其中,在哲理上也属于入世的儒家哲学,在模式上是源于思凡模式。尘世人生的挽歌,对应于‘为情场忏悔而作’以及悟书说。作者之于人生悲欢离合所经历的痛苦忏悔以及解脱,都一并寓含于其中,在哲理上属于出世的佛道宗教哲学,在模式上源于悟道模式。生命之美的挽歌,对应于‘为十二金钗而作本传’以及情书说。作者之于作为至美象征的十二金钗的痴情追求、怀念以及哀挽,都一并寓含于其中。《红楼梦》所谓‘悲金悼玉’‘万艳同悲’以及曹雪芹自命斋名为‘悼红轩’,都是追悼、哀挽十二金钗之意。在哲理上属于虽为解脱实为执着的道家生命哲学,在模式上属于游仙模式。”[10]并且强调他的复合主题说不同于混合主题说:“因为后者往往仅是各种主题说的简单相加,或依次并列,或折中调和,而前者则进而有对多重主题之内在逻辑结构与总体精神上的把握,以及从立体到整体再到本体指归上的领悟,也就是本书导论中所提出的立体性、整体性与本体性三大程序的一体化。”[11]显然梅新林的复合主题说更接近于《红楼梦》文本的本来面目,而成为《红楼梦》主题研究史上也是红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2006年,魏崇新的《〈红楼梦〉的三个世界》一文显然是接着讲,将《红楼梦》的文本分为三个世界:神话世界、大观园世界、大观园之外的现实世界。神话世界包含有三个神话故事:石头神话、还泪神话、太虚幻境神话,主要属于小说的哲学层面,用幻笔暗喻了小说的题旨,蕴含了复杂而深刻的思想,形成了整部小说的神话原型结构。大观园世界是曹雪芹吸取了中国文学从《桃花源记》的美丽幻想到《金瓶梅》《牡丹亭》等才子佳人小说中的“花园”意象,发挥创造性想象而为主人公贾宝玉与众女儿建造的理想国。而大观园之外的现实世界则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末世”,在对这一世界的描写中表现出曹雪芹对现实社会的体验、认识、观察、反省与思考,以及对现实的不满,对人生的悲观绝望。神话世界是幻想世界,具有喻指功能;大观园世界是理想世界,具有象征功能;大观园之外的世界是现实世界,具有讽喻功能,这三个世界又分别对应着佛教的空、情、色三种依次下降的境界,而表现出诸多矛盾复杂的情感与思想。[12]魏崇新在余英时“两个世界说”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神话世界”,更全面地把握住了《红楼梦》的思想内涵,而与孙逊的三重主题说、梅新林的三重复合主题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纵观一个多世纪以来的《红楼梦》主题研究史,可以理出一条基本的线索,那就是从片面到全面、从个别到整体、从单一主题到混合主题再到复合主题的由浅入深的演变,也就是由众说纷纭到几家争艳的过渡,成绩是显著的。上述几家观点也说法不一,各有侧重,既给人启示,又让人迷惑,无所适从。那么有没有统一起来的可能性呢?本文试图从雅俗的视角作一番努力,来融合百家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