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满了蚤子”——张爱玲小说的俗

(二)“爬满了蚤子”——张爱玲小说的俗

在中国古代文学话语中,“传奇”一词可谓声名显赫,其内涵经历了从唐宋文言小说到明清戏曲的传奇式演变,刚刚惊艳“孤岛”文坛的张爱玲竟给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起名“传奇”,足见其不凡的信心、勇气和灵气。她特意在《传奇》初版本卷首这样解释道:“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在中国传统文学话语中,“奇”与“正”相对,其实是俗的意思,可见张爱玲的《传奇》是难以与严肃文学挂上钩的。朱自清在《低级趣味》一文中认为:“从前论人物,论诗文,常用雅俗两个词来分别。……现在讲平等不大说什么雅俗了,却有了低级趣味这一个语。……‘低级趣味’很像是日本名词,现在用在文艺批评上,似乎是指两类作品而言。一类是色情的作品,一类是玩笑的作品。”[12]这里朱自清所说的低级趣味,就不是指一般的“世俗”了,而是指“恶俗”或“鄙俗”了,这样的阐释其实已经违背了“雅俗”这一传统文学话语中“俗”的本意了。相比而言,还是张爱玲对“俗”即低级趣味的理解比较到位:“低级趣味不得与色情趣味混作一谈,可是在广大的人群中,低级趣味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要低级趣味,非得从里面打出来。”(《论写作》)[13]这里张爱玲所肯定、喜爱的“低级趣味”就是指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善恶美丑等世态人情,或者就如张爱玲所说的“人生安稳的一面”。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自己的文章》)[14]就是说,张爱玲觉得“人生安稳的一面”比“人生飞扬的一面”更重要,因为前者是后者的底子,前者存在于一切时代,可以说是永恒的,而后者往往属于特定的时代,因而是暂时的。对于自己小说中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小人物而没有革命、英雄,她这样解释道:“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个写小说的,就只能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们创造出力来。而且我相信,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自己的文章》)[15]张爱玲不是文学理论家,她从自己的人生及创作实践中悟出的文学真谛,世人一时可能会难以接受,但她的作品已经证明了她的文学理念的深刻。

张爱玲的创作一反五四新文学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宏大叙事的路子,而倾心于自己的一地鸡毛式的日常性抒写,她的作品中绝少反映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阶级斗争、革命战争的时代风云(《秧歌》《赤地之恋》《色·戒》除外),她身处乱世,她描写的是乱世中的普通人,可是在她的作品中连乱世的背景都模糊甚至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无非是些平凡琐屑的庸人俗事,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换了任何人都因熟视无睹而不屑一顾,可张爱玲却津津乐道且乐此不疲。“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全部为男女问题这噩梦所苦,噩梦中是淫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的,灰暗,肮脏,窒息与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烦恼,焦急,挣扎,全无结果。噩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难,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青春,热情,幻想,希望,都没有存身的地方。”[16]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中的这段文字应该是对张爱玲作品“庸俗”内容的最经典的概括了。

针对张爱玲作品题材单一的问题,傅雷曾建议道:“假如作者的视线改换一下角度的话,也许会摆脱那种淡漠的贫血的感伤情调;或者痛快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17]特立独行的张爱玲对此并没有苟同,而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文学理念。她认为小说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强烈对照的写法,如大红大绿的配色,就是那种“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为悲剧和新文学所常用;一种是参差对照的写法,就像葱绿配桃红,就是那种好中有坏、美中有丑、善中有恶的写法,她说:“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自己的文章》)[18]张爱玲的创作理念来源于她的实践与悟性,而对自己的创作风格和“自己的文章”均充满了自信:“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流连忘返了。”(《自己的文章》)[19]时间已经证明,张爱玲的选择是独具慧眼的,她的坚持是正确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那么多运用强烈对照写法的作品虽风光一时,可都渐渐趋于沉寂、消亡,反而张爱玲的那一炉炉平淡的“香”却穿越时空,越发沁人心扉,彰显“传奇”。

张爱玲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就是在当年周瘦鹃主持的鸳鸯蝴蝶派杂志《紫罗兰》上发表的,随后便在《紫罗兰》《万象》《杂志》等通俗文学刊物上轮番上演她的文学“传奇”,凭着与鸳鸯蝴蝶派小说的貌合神离而一举成名,所以也可以说是鸳鸯蝴蝶派杂志成全了张爱玲,当然张爱玲同时也提高了鸳鸯蝴蝶派杂志的声望与经济效益,应该说是双赢。那么张爱玲小说究竟在什么地方超越了鸳鸯蝴蝶派呢?那就是鸳鸯蝴蝶派小说所难以企及的作品主题的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