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绿野仙踪》的世情底蕴

(三)“绿野”:《绿野仙踪》的世情底蕴

《绿野仙踪》的“绿野”包括五大世情叙事板块,通过主人公冷于冰的“仙踪”拼接而成。第一世情板块从第一回至第五回,铺写了促使冷于冰离家求道的悲凉世情。第六至三十五回交替描写了两幅世情画卷,一幅的主人公是连城璧与金不换,另一幅围绕朱文魁、朱文炜兄弟的恩怨展开。第四世情板块从第三十六回开始,到第七十回结束,整整34回,显然是全书的重头戏,围绕主角温如玉上演了一场精彩的世情大剧。第五板块由第七十九回至第九十回,是最后一场世情大戏,由周琏主演。剩余的回目则是历史新编或“仙踪”,而与世情板块共同渲染了作品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神奇色彩。

《绿野仙踪》又名《百鬼图》,因为作者在《自序》中曾提到“余彼时亦欲破空捣虚,做一《百鬼记》”,虽然最终完成的《绿野仙踪》并非是《百鬼记》类的神怪小说,而是写普通人的世情小说,但作品中所描写的形形色色的众多人物也可以称之为“百鬼图”,因为这些人物绝大多数是“鬼”样丑恶的负面形象。李百川一生“叠遭变故”“生计日蹙”,常年“飘泊陌路”“风尘南北”。渊博的学识、开阔的视野,加之丰富的阅历、窘迫的人生,使他对社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着更为清醒与深刻的认识,上至朝廷,下至市井,各色魑魅魍魉的鬼样人物无不进入了他的笔下,而使得《绿野仙踪》俨然成了一幅人间的“百鬼图”长卷。郑振铎先生曾这样赞赏《绿野仙踪》:“这部小说,比《儒林外史》涉及的范围更广大,描写社会的黑暗面,也比《外史》更深刻。……最好的地方,尤在第三十六到第六十回的写温如玉事。苗秃、萧麻、金姐,那些市井无赖和娼妓,写来比《金瓶梅》更为入骨三分。”[8]显然郑振铎先生是从世情描写的角度来肯定《绿野仙踪》的,认为《绿野仙踪》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儒林外史》与《金瓶梅》,当不是过誉。

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又云“画人画皮难画骨”。李百川曾感叹创作“鬼鬼相异”的《百鬼记》之难,转而写人,显然要把人写好其实更难,要画人人相异、个个鲜活的人间“百鬼图”更是难上加难,而李百川凭其对人心世情的谙熟与出神入化的艺术表现力,画出了一组组栩栩如生的“群丑图”,那一个个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的人物与世情的细节描写,一次次令读者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第一世情板块中最恶的“鬼”当然是严嵩父子,可给人印象最深的“鬼”却是他们的心腹走狗——内阁中书罗龙文,作者通过罗龙文对冷于冰前后态度变化的生动描绘,让一个势利小人的丑恶嘴脸跃然纸上,比如当冷于冰写的寿文被严嵩看中后,作者写道:“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入来,满面笑容。见了于冰,先作一揖,遂即跪下去了,于冰连忙跪扶,两人起来就坐。龙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说罢,又拍手笑起来。”(第二回)[9]而当冷于冰与严嵩闹翻后,罗龙文也立马翻脸:“到次日午后,只见罗龙文入来,也不作揖举手,满面怒容,拉过把椅子来坐下,手里拿着把扇子乱摇。”(第三回)前面是“满面笑容”“拍手大笑”,后面是“满面怒容”“把扇子乱摇”,几笔勾勒,前后对比,一个活脱脱的“势利鬼”就跃然纸上。

第二世情板块中怪儒邹继苏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其迂腐、古怪的程度简直比鬼还恐怖。

第三世情板块中“鬼”也不少,其中胡贡生、朱文魁夫妇这三个“鬼”尤为出彩。作者给“色大胆小,专好淫欺”的胡贡生取了个绰号“胡混”,他欲乘人之危,谋人美妻,在这激烈的矛盾冲突中胡贡生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与严氏的刚烈、林岱的耿直、文炜的仗义以及乡邻的公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当严氏义正词严、以理相劝后,他回答道:“娘子虽有许多‘之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话不晓得。我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第十八回)当严氏自刎,他慌忙躲避,听报没有酿成人命案,又带了许多人来,到门前大嚷大闹,朱文炜及众乡邻解囊相助后,他仍不依不饶,最后怯于众怒,才甘罢休。朱文魁是个典型的“财迷鬼”,种种灭绝人性的举动令人发指,先是胡乱医死了父亲,而后为了多占家产,对弟弟朱文炜拳脚相加,最后竟将身无分文的弟弟及父亲灵柩撇在异乡,自己偷偷地将所有家物变卖一空,径自逃回老家,回家后谎说朱文炜已死。其妻殷氏更是财迷心窍,心狠手辣,亲自导演了一场丑剧:为霸占全部家产,免除后患,先是竭力劝朱文炜媳妇改嫁,一计不成,又叫朱文魁与赌友合谋抢亲,结果阴差阳错,朱文魁是赔了老婆又去财,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另外,比鬼还狠的冯剥皮的形象,也让人毛骨悚然,大开眼界。

第四世情板块占了全书篇幅的三分之一强,作者最为用力,画“鬼”也最多,除了沉迷声色、屡教不改的纨绔子弟温如玉之外,骗财的尤魁、水性杨花的金钟儿、奸诈卑吝的嫖客何公子、只认钱的郑三夫妇、监守自盗的奸仆韩思敬夫妇……围绕着温如玉,各式各样的“鬼”一个个粉墨登场,其中帮闲苗秃子、地头蛇萧麻子这二“鬼”的形象刻画得尤其成功。这两人先后一出场,作者就分别勾勒了他们的速写像,苗秃子“为人有点小能干,在嫖赌场中狠弄过几个钱。只是素性好赌,今日有了五十,明日就输一百,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贫’‘富’两个字他倒经历过二十余遍”(第四十二回)。萧麻子“为人最会弄钱。处人情世故,倒像个犯而不较的人。只因他外面不与人计论,屡屡的在暗中谋害人,这一乡的老少男女没有一个不怕他。亦且钻头觅缝,最好管人家闲事。……因此人送他一个外号,叫象皮龟,又叫萧麻子,为他脸上疤”(第四十三回)。这两个人虽都是府学秀才,有点小聪明,只可惜品行不端,惯常走的大多是外门邪道,十足的鼠辈小人,且一个比一个狠毒。在塑造苗、萧之流“群鬼”形象时,作者常以略带夸张的笔调,尽情揶揄、讽刺他们的种种丑态。比如第五十四回,当从温如玉身上一时难捞油水时,对温如玉的生日就个个装聋作哑,可当温如玉存在铺子里的五六百两银子被退回时,这伙“势利鬼”“变色龙”就纷纷立马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先看苗秃子:“猛见苗秃子掀帘入来,望着如玉连揖带头的就叩拜下去。……‘我真是天地间要不得的人!不知怎么就昏死过去,连老哥的寿日都忘记了。若不是劝他们两口子打架,还想不起来。’”而萧麻子一见温如玉,则是“笑的眼连缝儿都没有,大远的就湾着腰,抢到眼前下拜,也不怕碰破了头皮”。郑三夫妇也不甘落后,“两口子没命的磕下头去,如玉拉了半晌,方才起来”,郑婆子更是“恨不得把如玉放在水晶茶碗里,一口吞在腹中”。像此类精彩的世情细节描写,作品中比比皆是,堪称一绝,足以与《金瓶梅》的世情描写相媲美,而显示了作品厚实的世情底蕴。

第五世情板块用了近10回的篇幅,虽然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凑足全书100回而写,但作者显然没有敷衍了事,没有长篇作品容易犯的虎头蛇尾的毛病,而是与前面世情板块一样用力,同样写得相当出色。对此陶家鹤深有感触:“大约千百部中失于虎头蛇尾、线断针折者居多。缘其气魄既大,非比数回内外书易于经营尽美善也。……十回后虽雅俗并用,然皆因其事其人,斟酌身份下笔,究非仆隶舆台、略识几字者所能尽解尽读者也。……使余竟日夜把玩,目荡神怡,不由不叹赏为说部中极大山水也。”[10]这一世情叙事板块画“鬼”的数量与质量仅次于第四世情板块,好多“鬼”的形象让人过目不忘,其中何其仁的形象刻画得尤为生动。周琏与齐蕙娘私通后要娶齐蕙娘为侧室,其父周通怕亲家何其仁不答应,请众亲友去沟通,众亲友“话未说完,何指挥跳得有二三尺高下”,“又连拍胸脯,大喊道:‘我何其仁虽穷,还颇有骨气!凭着一腔热血,对付了他父子罢!我是不受财主欺压的人’”。但当有人提到说周通愿送银八百两时,就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只见,“何其仁听见‘银子’二字,早将怒气解了九分,还留着一分,争讲数目。急忙把眼睁开,假怒道:‘舍亲错会意了,且莫说八百,便是一千六百,看我何其仁收他的不收?’嘴里是这样说,却声音柔弱下来”。接着,“他又将胸脯渐次屈下,说道:‘舍亲既以利动弟,弟又何必重名?得借此事,脱去穷皮也好;一则全众位玉成美意,二则免舍亲烦恼。只是八百之数,殊觉轻己轻人’”(第八十四回)。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千二百两成交,并立马写了凭据。何其仁先是卖活女,以致逼死了女儿,后又卖死女,作者一层层地扒开了何其仁其实“何其恶”的虚伪“鬼”脸,一针见血地揭示了人性的贪婪、冷酷与世道的阴森、可怕。另外,不会或无力齐家的迂儒齐其家的形象也刻画得非常成功,其一系列迂腐、古怪的举动常常让人忍俊不禁,可怜又可恶。

在《绿野仙踪》世情板块之间,还插入了一些历史叙事,比如第七十三回至第七十九回所写的平倭,以及第九十一回、九十二回写的扳倒严嵩父子的事,这其实是作者借历史事件来抒写世情,可谓近代谴责小说的先驱,而画了一系列官场“鬼”图,其中严嵩特别是赵文华的贪官形象给人印象尤其深刻。总之,《绿野仙踪》的“绿野”叙事以画“鬼”为主,以暴露肮脏、黑暗的世情,而加以批判乃至否定。当然,作品也写了一些正面人物,如朱文炜、林岱、林润以及家仆陆芳、张华等,这些人是“绿野”中的一丝亮点,与众“鬼”对照而写,凸显了众“鬼”的狰狞面目,这些正面人物与众“鬼”相比,显得势单力薄,但多少也给了读者一点慰藉,本文就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