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共赏之辨
雅俗之辨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历久弥新的重要话题之一,在本人的《论冯梦龙〈三言〉的雅俗整合》一文中已有论证,这里述其大概。由古文《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十六字心传”,到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由“道心”“人心”的对立,到“天理”“人欲”的对立,是儒家道统思想发展的一大跨越,但遗憾的是雅俗问题的研究没能明确地跟这一思想成果挂上钩。本人认为,所谓雅、俗的对立,实际上就是道心与人心、天理与人欲的对立,只可惜迄今为止人们依然没有对此形成共识而众说纷纭。雅俗是对立的,可雅俗的标准又是相对的,比如在儒家看来,君子是雅,小人是俗,可在道家看来,儒家的有为是俗,道家的无为才是雅,当然在释家眼里,儒道都还有点俗,只有真正看破放下自在才是雅。在具体的个人身上,雅、俗也是辩证的,道心或天理越强,则人心或人欲越弱,反之亦然,每个人都是道心与人心的统一体,只是大多时候人心占了绝对优势,甚至人心遮蔽了道心,即所谓丧失天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雅俗异势,雅少俗多,或曲高和寡,或俗不可耐,而真正做到雅俗共赏,实属罕见。
何谓“雅俗共赏”?这似乎是个常识问题,其实人们对其真正内涵往往不甚了了,所以进一步的分析、界定很有必要。《现代汉语词典》“雅俗共赏”条目为:“文化高的人和文化低的人都能欣赏。”这里把文化作为区别雅俗的标准,有一定道理,但只是间接的、大致的标准,因为有时候文化高的不一定就雅,文化低的不一定就俗,所以最直接、最根本的标准还是道心或天理与人心或人欲的孰轻孰重、孰强孰弱。人有雅俗,作品也有雅俗,雅人好雅,俗人就俗,当无异议。朱自清《论雅俗共赏》开篇就以陶渊明为例说雅:“陶渊明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诗句,那是一些‘素心人’的乐事,‘素心人’当然是雅人,也就是士大夫。这两句诗后来凝结成‘赏奇析疑’一个成语,‘赏奇析疑’是一种雅事,俗人的小市民和农家子弟是没有份的。”[2]俗人当然是不会欣赏像陶渊明这样雅人、“素心人”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雅诗的,而像陶渊明这样的雅人、“素心人”也不会欣赏下里巴人的,那么何以“雅俗共赏”呢?
我们先看看朱自清是怎样论证“雅俗共赏”的。朱自清的思路是儒家中庸思想的体现,他通过对诗、词、曲、文、小说、戏曲等雅俗演变的梳理,认为雅士适当降低些标准,俗人适当提高些趣味,这样就能实现“雅俗共赏”。他说:“‘雅俗共赏’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里并非打倒旧标准,只是要求那些雅士理会到或迁就些俗士的趣味,好让大家打成一片。”[3]他认为诗比词雅,而词又比曲雅,宋诗、宋文通过“俗化”而走上“雅俗共赏”的道路,他说:“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雅化的传统里不能有地位,至少不能有正经的地位。雅化程度的深浅,决定这种地位的高低或有没有,一方面也决定‘雅俗共赏’的范围的小和大——雅化越深,‘共赏’的人越少,越浅也就越多。所谓多少,主要的是俗人,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农家子弟。”[4]朱自清认为,越雅就越难以“共赏”,因为现实中毕竟还是俗人多雅人少,要解决雅、俗的矛盾,要实现“雅俗共赏”,只有雅、俗双方都作些让步才有可能:“‘雅俗共赏’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共赏’者却以俗人为主。固然,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伤雅’才成;雅方看来太俗,以至于‘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赏’的。”[5]总之,在朱自清看来,太雅或太俗都是不可取的,中庸的雅俗共赏才是正道,换句话说,就是“雅俗共赏”的对象必须符合一个共同的标准——不雅又不俗,像《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就是此类作品,但《红楼梦》却不是,因为事实上还存在另一条“雅俗共赏”的道路,这将是本文所要重点阐述的。
本文认为,中庸的雅俗共赏的实现,除了朱自清先生所阐明的“屈雅就俗”这种常见的方法之外,还有一种就是《红楼梦》的方法——“雅俗兼备”,就是在作品中既有大雅,又有大俗,当然更多的是既雅又俗,让欣赏者各取所需,这才是真正的雅俗共赏。这样的雅俗共赏的对象,表面上看只是一个作品,而实际接受过程却是雅人赏雅,俗人赏俗,似有矛盾,却不冲突,均有收获,皆大欢喜,雅与俗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而使得作品成为一座无尽的宝藏,显然这样的作品是极其罕见的,《红楼梦》的伟大由此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雅俗共赏有两条路径:一是“屈雅就俗”,这是较容易实现而常用的;二是“雅俗兼备”,这是非大手笔、天才、奇才而难以做到的,可遇而不可求,是真正的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