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主题的雅、俗之辨

(三)《红楼梦》主题的雅、俗之辨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头就发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慨叹、自负与担忧,可谓一语成谶。《红楼梦》自面世之日起,就长期混杂在良莠不齐的才子佳人小说中,被视为“诲淫”之作,少有人真正认识它的价值,即使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白话小说受到重视后,其命运也并未明显好转,连考证《红楼梦》有重大建树的胡适,对《红楼梦》也没多少好感:“在那个贫乏的思想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当然不会高明到那儿去,《红楼梦》的文学造诣当然也不会高明到那儿去……我常说,《红楼梦》在思想见地上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比不上《海上花》(韩子云),也比不上《儒林外史》,——也可以说,还比不上《老残游记》。”[13]就连红学名家俞平伯对《红楼梦》的态度也时高时低,遑论普通读者了。在红学渐渐成为显学的20世纪,红学专家、红学论著可谓层出不穷,红学内外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可真正能解“其中味”的微乎其微。曹雪芹为什么会担心其作品被误读呢?而且历史也已验证了作者的忧虑,难道《红楼梦》中真的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就像与时俱进的索隐派所想象的那样?谜底也许永远无法找到,但我们可以一步步逼近真相。

如果《红楼梦》是大俗,那曹雪芹没有必要担心别人读不懂;反过来,如果《红楼梦》是大雅,像陶渊明的那些雅作,那同样没有必要担心别人误读,因为毕竟还是有雅人能欣赏的,虽然总是极少数,而且俗人虽无法共鸣,但毕竟知道那是雅人的雅作,而不至于认雅为俗的。《红楼梦》的尴尬或伟大就在于它既不显得很俗,也不显得很雅,或者说它表面上很俗,骨子里又很雅,俗中见雅,雅中有俗,大雅大俗。如果是这样的作品,我们就能理解作者的担忧了,因为现实生活中毕竟雅少俗多,于是误读几乎就是这类作品必然的命运了,雅俗共赏也就严重比例失调了,赏雅的太少,赏俗的太多,但毕竟也算是雅俗共赏了。

首先,我们来看《红楼梦》的俗,这也是最明显、最好分析的。《红楼梦》里当然写了很多俗人、俗事,男女偷情、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功名利禄、享乐富贵、念经拜佛、世态炎凉,贾宝玉的痴,林黛玉的酸,贾母的慈,王熙凤的辣,薛宝钗的庄,刘姥姥的谐,探春的敏,晴雯的烈,平儿的乖,贾琏的色,滚滚红尘万象,无不尽收眼底。索隐派的各种猜测、新红学派的“自叙传说”、政治历史主题说、封建家族衰亡史说、反封建主义说、子孙不肖后继无人说、为受压迫妇女鸣不平说、婚姻自由男女平等说、隐射曹家之败反皇权主题说、封建贵族的挽歌说、抨击金钱罪恶说、歌颂女儿才华说、封建制度下人生大悲剧说、女权问题说、封建社会阶级斗争论、市民说和农民说、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说等等,无不是作品丰富的俗的内涵的认知与论证。也许很多人对我这样的归结不以为然,觉得这些主题思想怎么可能都是俗呢,其实,按照俗的定义,贪欲就是俗,财色名食睡,无不是俗。“俗”对应的英文单词“popular”是流行的、大众的意思,就是说大众都贪名闻利养,习以为常了,就是“俗”了。可见我们都是身在“俗”中不知“俗”,而且很多时候还以为自己很“雅”了。

《红楼梦》仅仅是为了表现这些“俗”吗?当然不是,但我们很多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认为的。不是说阶级斗争、反封建等思想主题不重要,而是说有比这些主题更重要的主题。那有人说歌颂爱情应该是《红楼梦》雅的主题吧,其实爱情主题还不是作品所要表现的真正的雅,而只是通向雅的桥梁和表达雅的手段而已。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爱情,而柏拉图式的爱情又是爱情中的极品,宝黛爱情就是这样的人间珍品,一种灵魂或精神的恋爱,绝少肉欲,真正的相知相爱,但就这样的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真爱情也毁灭了,也是虚幻的,这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而自然让人领悟到作品所要表现的真正的雅即世界的本质——空。如果能这样理解宝黛爱情,那还算是一种“雅”的理解,而且也能理解贾宝玉对大观园众多红楼女儿们的那种无贵贱高低的平等的泛爱。事实上世人对宝黛爱情更多的是“俗”的狭隘的解读,误以为是那种肉欲很重的世俗的爱情,所以他们对贾宝玉的“情情”还能接受一点,甚至羡慕贾宝玉整日在女儿国里厮混,但对贾宝玉的“情不情”的很多怪异举动就很不理解了。比如贾宝玉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自己淋了雨,反叫别人避雨,又“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第三十五回)。其实这正是贾宝玉这样的雅人赤子之心的表现,而在世人眼里只是有点呆气罢了,只有林黛玉能跟贾宝玉心心相印,从不跟贾宝玉说那些“混账话”。

坚持爱情说的读者当然自以为是正解,是高雅的,因为他们看不到或不承认作品里还有更高雅的东西,认为作品中那些有关神话的、道释的描写都是封建迷信、糟粕,应该剔除的。试想一下,《红楼梦》所着重要表现的就是宝黛凄美的爱情吗?中国古代表现爱情的作品那么多,为什么就《红楼梦》独占鳌头呢?如果仅仅是描写了一个爱情悲剧,那还会有红学吗,红学还能存在和发展吗?还是100多年前的王国维独具慧眼,掷地有声:“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14]王国维从叔本华哲学的高度来解读、推崇《红楼梦》:“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15]只可惜后人把这本“宇宙之大著述”的主题肆意降格为爱情说、阶级斗争说甚至索隐派的种种臆想,买椟还珠,完全应验了曹雪芹的担忧,难道就注定要一代代“都云作者痴”吗?

本文开始就说过,雅就是道心或天理,这雅主要是通过作品中的雅人——贾宝玉、林黛玉等大观园众多儿女们所做的雅事——吟诗、参禅、恋爱等活动来体现的,这应该是曹雪芹在悼红轩中呕心沥血、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最根本、最崇高的目的,而给后人乃至全人类留下了一份极其珍贵的精神遗产。佛家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禅宗有“烦恼即菩提”,我们也可以说“雅不异俗,俗不异雅”,“雅即俗”。比如我们称陶渊明的诗歌为雅,而指那些艳情小说为俗,这里雅就是雅,俗就是俗,可《红楼梦》里所描写的贾家的衰亡、宝黛爱情的毁灭、生命的消亡以及种种物欲横流、丑陋罪恶的俗事,都不仅仅是俗,而同时又都是雅的,因为通过这些俗的虚幻本质的揭示,来让人领悟雅的真谛,所以《红楼梦》写雅固然是表现雅,而写俗也是为了表现雅,这应该是《红楼梦》的最高明、最伟大、最深刻之处,所以后人或者只看到俗,能同时看到雅、俗的已是少数,而把俗也看成雅的就更少了。

“因色见空,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是曹雪芹对佛家真谛“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进一步诠释,而且就以这十六个字谋篇布局,展开情节,塑造人物,完成了这部千古奇书,这里“空”对应于“雅”,“色”对应于“俗”,而“情”则担当了由“色”到“空”、由“俗”到“雅”的中介,所以“情”在《红楼梦》中乃至人性中有着特殊的价值与意义,只有“情痴”的贾宝玉才最有可能领悟真谛,走向解脱。在《红楼梦》里,作者有意安排了一个与雅的贾宝玉相对的俗的甄宝玉,且刻意让他们相逢而产生冲突,甄宝玉希望贾宝玉能浪子回头,对贾宝玉好言相劝:“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16](第一百一十五回)甄宝玉对贾宝玉的这一番忠告,启发贾宝玉要言忠言孝,立功立德,认为年少时代的那种天真无争乃是“迂想痴情”,万万要不得,在世俗社会的眼里,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可贾宝玉觉得甄宝玉所讲的都是“混账话”,他就是要保持年少时的本真本然,拒绝走入功名利禄的污浊世界,而宁愿活在自己精神的大观园里。显然,贾宝玉是真、是雅,而甄宝玉是假、是俗,对比之下,真假自现,雅俗分明,而显示了曹雪芹所擅长使用的障眼法的独具匠心,妙不可言。

至此,我们可以用雅俗的话语来统率前面几家关于《红楼梦》主题的论述了。余英时的大观园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当然就是雅、俗的两个世界了。孙逊的“三重主题”:第一层次的文学审美层次可看作是“情”,即雅与俗的中介,第二层次的政治历史层次就是俗的世界,而第三层次的哲学最高层次当然是雅的世界了。梅新林的“三重复合主题”:主题Ⅰ——贵族家庭的挽歌,属于儒家哲学、思凡模式,应该是俗的世界;主题Ⅱ——尘世人生的挽歌,属于佛道宗教哲学、悟道模式,应是雅的世界;主题Ⅲ——生命之美的挽歌,属于道家生命哲学、游仙模式,相当于雅、俗的中介“情”。魏崇新的“三个世界”:神话世界可对应于雅,大观园世界可对应于“情”,而大观园之外的现实世界可对应于俗。这样的类比可能有些勉强,但通过这样的对比,我们发现,上述说法都有雅、俗这两极,而且也有介于雅、俗之间的“情”“美”或“灵性”这一过渡层次,所以用雅、俗来概括、界定、统一《红楼梦》的主题还是有一定可行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