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的风格:“平淡而近自然”
晚清狭邪小说大多或“溢美”或“溢恶”,只有韩邦庆的《海上花》是个例外。鲁迅赞其“平淡而近自然”,而胡适认为这种难得的文学境界与风格固然是《海上花》的一大亮点,同时也是其不获风行的重要原因:“然而用苏白却不是《海上花》不风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他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余味。《海上花》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的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鲁迅先生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识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风行一世,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当日的不能畅销,是一切开山的作品应有的牺牲;少数人的欣赏赞叹,是一部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应得的胜利。”[8]这里,胡适认为像《海上花》这样的第一流的作品往往曲高和寡,难以风行,可是他没有解释《红楼梦》无与伦比的雅俗共赏,而难以自圆其说。当然,这倒是给了像张爱玲那样敏锐的后来者以更大的思考与阐释空间。
张爱玲认为,《红楼梦》前八十回原本也是“平淡而近自然”的,只是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以及对前八十回的部分改写才使得《红楼梦》的风格大变:“原著八十回中没有一件大事。除了晴雯之死。抄检大观园后,宝玉就快要搬出园去,但是那也不过是回到第二十三回入园前的生活,就只少了个晴雯。迎春是众姊妹中比较最不聪明可爱的一个,因此她的婚姻与死亡的震撼性不大。大事都在后四十回内。原著可以说没有轮廓,即有也是隐隐的,经过近代的考据才明确起来。一向读者看来,是后四十回予以轮廓,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9]且形成了中国小说的阅读趣味与标准:“百廿回《红楼梦》对小说的影响大到无法估计。等到十九世纪末《海上花》出版的时候,阅读趣味早已形成了,唯一的标准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10]我们知道,张爱玲是鄙视高鹗的续写及改写的:“《红楼梦》未完成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请原谅我这混杂的比喻。《红楼梦》被庸俗化了,而家喻户晓,与圣经在西方一样普及,因此影响了小说的主流与阅读趣味。一百年后的《海上花列传》有三分神似,就两次都见弃于读者,包括本世纪(20世纪)三十年间的亚东版。”[11]张爱玲认为,《红楼梦》被高鹗庸俗化了,因而能“家喻户晓”,而“使人嘴里淡出鸟来”的《海上花》与《红楼梦》有三分神似就在“写实的细节”这一点上,只是缺乏高鹗版《红楼梦》“传奇化的情节”,自然就屡见弃于读者了。这样看来,高鹗版《红楼梦》应该是功过相抵了,其既庸俗化了曹雪芹原著,同时又促进了《红楼梦》的传播与普及,如果不是高鹗,也许《红楼梦》就会落得和《海上花》相似的“失落的杰作”的命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高鹗“挽救”了《红楼梦》,虽然这是像张爱玲那样的高端读者所难以接受的,但雅俗共赏总比曲高和寡更有价值与人情味。
张爱玲其实很清楚,语言虽是阻碍《海上花》风行的首要原因,却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作品“平淡而近自然”的写实风格才是“罪魁祸首”,受西方文艺影响的现代读者尤其难以接受这样风格的作品,所以张爱玲在《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的结尾这样忧心忡忡地写道:“《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虽然不能全怪吴语对白,我还是把它译成国语。这是第三次出版。就怕此书的故事还没完,还缺一回,回目是:‘张爱玲五详《红楼梦》,看官们三弃《海上花》’。”[12]张爱玲这里没有明确点破,其实就是指现代社会真正的文学或文学精神已濒临死亡,显然她两译《海上花》,并不存有让《海上花》名扬天下的奢望,而只是替后人打捞、保存一部“失落的杰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