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香”的寓意

(一)“林兰香”的寓意

《林兰香》原书题“随缘下士编辑”,每回末都附有“寄旅散人”的大量点评,从点评细致与到位的程度,可以推断作者与点评者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且这两个化名都一样带有道释的意味,由这两个化名读者也能推测作品大致的思想倾向与艺术风貌。

《林兰香》这一书名与《娇红记》《金瓶梅》等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它的寓意却更显丰富、深刻。《林兰香》一书深得庄子寓言写法之真传,小到人名书名,大到谋篇布局,字里行间无不充满了寓意,小说正文之前的“林兰香丛语”就已透露了作品的这一重要特色,而给了读者解读《林兰香》的一把关键的钥匙。作品开篇就详细交代了“林兰香”的基本寓意:“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姞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如云屏之于梦卿,所谓掩蔽也。如香儿之于梦卿,所谓混夺也。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5]但从全书看来,作者的用意远不局限于此,因为代表“兰”的作品主人公燕梦卿不仅来自《左传》的“燕姞梦兰”,其实更来自《离骚》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之句,而使得燕梦卿俨然成了屈原的化身。屈原常以“香草美人”来抒怀,喻示自己高洁的君子人格,他因为周围各种小人的诬陷、挑拨,得不到国君的重用,而无法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与救国抱负,而长期被“掩蔽”“混夺”,所以作者设计的“林兰香”这一人物组合关系无疑是屈原一生处境的翻版。

屈原首先是浪漫诗人,然后是政治家,虽不是正宗的儒家传人,但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救世精神却盖过了儒家思想的鼻祖孔子。孔子虽也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可比屈原理性得多的孔子在现实面前一次次碰壁之后也一再宣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而显示了儒家中庸的智慧,甚至带有道家的意味。可深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却一条道走到黑,最终举身赴清流,而让自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生命戛然而止。伟大人物的心灵其实是相通的,鲁迅曾经深有体会道:“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6]老子、陶渊明、王维、白居易等人从“儒家梦”醒过来之后找到了或道家或释家的出路,当然没什么大的痛苦与焦虑,可当屈原、阮籍、李白、王国维等人的“儒家梦”幻灭之后,一时找不到或不愿走别的道路,或借酒消愁忘忧,或吟诗咏怀,痛苦、绝望不堪之时甚至自杀,鲁迅也曾经经历了一段彷徨、寂寞的人生低潮。芸芸众生,一辈子浑浑噩噩,大梦不醒,倒也无事,而那些极少数的梦醒之人,如果找不到人生的新的坐标与出口,那就成为人世间最痛苦的另类了,屈原就是这样的典型:渔父吟唱的孔孟所提到的《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孟子·离娄上》)也不能动摇其“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的执着,而“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楚辞·渔父》)。儒家坚持“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条,所以后人对屈原也褒贬不一。比如司马迁就对屈原崇拜有加:“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列传》)而其后的班固则不尽以为然,对屈原贬多褒少:“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虽非是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班固《离骚序》)李白曾感叹:“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李白《送蔡山人》)事实上一般世人并不能感知那些“独清”“独醒”之辈心灵的孤独与痛苦,也无所谓抛弃他们,还是屈原们不甘随波逐流而抛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抛弃了“皆浊”“皆醉”的芸芸众生。如是壮举虽也有警醒后人之意,可知者寥寥,他们永远是寂寞的。

那么,《林兰香》的女版屈原叙事究竟是何用意呢?作者对屈原的化身燕梦卿持什么态度呢?我们看到燕梦卿各方面堪称完美,像她那样的孝女节妇已是不可多得,婚后因为丈夫的多疑加之任香儿的挑拨,而渐渐被丈夫所冷淡,可就是在忠信见疑的处境下,她仍有为耿朗断指做药、剪发制袍等壮举,实在是难能可贵,深受众人称赞,但她生前就是没有赢得丈夫的心,而演绎了与屈原极为相似的人生悲剧。表面看来,《林兰香》似乎是通过燕梦卿的形象来歌颂屈原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入世的儒家精神,可对比二人的结局,又发现“林兰香”另有深意。屈原自称为“独醒”之人,是他与世人相比而言的,可在道家眼里,他依然是一个“醉人”,至死都没有从其“美政”的“儒梦”中醒悟过来。当郢都被破,屈原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之彻底破灭,他那颗渐至枯竭的执着的救国之心至此也完全死了,以身殉国是其必然的结局。如果说唯利是图的世人做的是“小梦”,那么“儒梦”便是“大梦”,“独醒”的屈原确实超越了世人的“小梦”,而有更高的人生追求,可他不知道他其实只是进入了另一个“大梦”而已,同样没有执着的必要。而燕梦卿的结局显然与屈原不同,虽然都是因绝望而亡,但燕梦卿是绝望后完全醒悟了,弃世仙化而去。当燕梦卿第二次做那个“林兰香之梦”后,她“想了多时,恍然悟道:‘是了,那树木分明是大娘真形,那萱草分明是三娘小照,那柔茅浮萍,分明是四娘五娘现身,那兰花分明是我的结果。一声响后,万样皆空,可见人生世上,寿夭穷通,终归乌有,又何必苦相争执哉!’想至此间,顿觉身如槁木,心似死灰”(第三十五回),此时的燕梦卿已基本从儒家的“大梦”中苏醒过来了,正如此回回前诗所概括的那样:“全凭慧剑断三尸,悟彻尘缘不作痴。事到头来浑是梦,炎凉空自费争持。”而耿朗那封“人是五个,诗只四首”的家信则给了燕梦卿最后的一击,而使得燕梦卿幡然醒悟,溘然仙逝前她草书一绝:“梦里尘缘几度秋,卿家恩意未能酬。仙源悟处归宜早,去去人寰莫再留!”(第三十六回)此回末寄旅散人点评道:“三尸斩而梦卿亡,分明见得妄念息而尘梦醒。庄子寓言,观者自知。”“三尸斩”是道教术语,指斩掉自己的善念、恶念及自身,显然燕梦卿是悟道而梦醒,道家是其最终的归宿,其死后居住的“蓝田旧府”宛若仙界,也是一个明证。

综上所述,“林兰香”有着三重意蕴,最表层是燕梦卿的个人悲剧,中间层是屈原的儒家精神,最里层则是尘梦苏醒之后的道家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