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一鹤见精神”:贾平凹小说的虚实观
“沧海六鳌瞻气象,青天一鹤见精神”,是清人吕世宜所作的一副流传很广的对联,我们一般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大海因六鳌而更有气象,青天因飞鹤而显精神。可是才子贾平凹的解读却与众不同:“偶尔的一天,我见到了一副对联,其中下联是‘青天一鹤见精神’,我热泪长流,我终于明白了鹤的精神来自青天。”[2](贾平凹《〈高老庄〉后记》)这里且不论解读孰是孰非,关键是贾平凹从中感悟到了小说的真谛,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小说艺术观。
自《废都》开始,贾平凹的小说面貌就发生了突变:“没有扎眼的结构又没有华丽的技巧,丧失了往昔的秀丽和清晰,无序而来,苍茫而去,汤汤水水又黏黏糊糊,这缘于我对小说的观念改变。我的小说越来越无法用几句话回答到底写的什么,我的初衷里是要求我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行文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去张扬我的意象。这样的作品是很容易让人误读的,如果只读到实的一面,生活的琐碎描写让人疲倦,觉得没了意思,而又常惹得不崇高的指责,但只谈到虚的一面,阅历不够的人却不知所云。我之所以坚持我的写法,我相信小说不是故事也不是纯形式的文字游戏,我的不足是我的灵魂能量还不大,感知世界的气度还不够,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部的工作还没有做好。”[3](贾平凹《〈高老庄〉后记》)在贾平凹看来,小说的写实叙事就好比“青天”,属于形而下的范畴,而作品的整体意象则好比“一鹤”,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因而“青天”与“一鹤”也就是作品实与虚的关系问题。贾平凹之所以强调“行文越实越好”,进行细节的饱和轰炸,就是要以实显虚,以“青天”去彰显“一鹤”——作品的精神,这样的思路无疑是正确而深刻的,小说最重要的凭借就是细节。
精神当然有着不同层次的丰富内涵,贾平凹的“精神”首先指的就是人的物质欲望:“我举个例子,不可能是多高雅。比如说,吃饭和性交,吃饭的目的是维持生命,这需要种、耕、收、做,然后咀嚼、消化、排泄,这一整套多繁重,若仅仅是这样,我想谁也不想活了。但造物主为了让人们能把这些活干下去,它给人了一种食欲,这食欲看不见,说不清,但你就为了满足那食欲,你得自愿地从事那一套繁重的工作了。性交也是如此,若没有一种性欲的快感,没人去干那一种简单的机械重复的体力运动的。你说性交是一种体力运动还是一种精神享受?实际上,人一生是苦难的,人为了让自己活得有意义,都是在追求一种精神的享受。文学吧,写实就是那些日常生活,是那些为了食欲的劳作,是那些为了性欲的运动,它透发出来的是那种快感,那种愉悦之感。火之焰,珠之光。我画过一幅画,画了个藕,把藕当作女人平行的腿画的,藕上一支莲茎,开着一朵艳丽的荷花,题款是:精神使我们的生命灿烂。”[4]显然,贾平凹这里所说的“精神”,其实就是人的食色等本能,属于精神的低层次范畴,因为动物也有类似的需求。本着这样的“精神”观,贾平凹在小说中不厌其烦、长篇累牍地写人的吃喝拉撒,也就不足为怪了,因为他觉得欲望是人生的基础与核心内容。
贾平凹当然不会满足于表现人的物欲上,他早就有了更高的小说追求:“我是企图将作品写得混沌、模糊、多义性,故事很简单,但不是简单的主题。作品得有维度呀,维度越多越好。这方面的试验是慢慢来的,意识也是慢慢清晰和自觉的,比如写《废都》时,我想几个人同时对待某一件事,并且佛道怎么看、动物界怎么看、灵性界怎么看,但想得蛮好,表现时就觉得能力不够了。在中国现在对小说的认识里,如果小说写到人生、命运层面,就算是好小说了,但我觉得还不够,你还得写到人性层面,写到灵魂层面吧,生命之外肯定还有什么东西,理论上怎么讲我搞不清,但作品不能太单一了。”[5]这就是贾平凹小说中神秘文化叙事越来越明显与自觉的根本原因。比如《废都》中的四个太阳齐现的神秘天象,一株开了四朵不同颜色的“奇花”,一个向往着野性美的“哲学牛”,以及一个能看到超自然力量的牛老太太等等;再如《白夜》中的“再生人”,《土门》里的神医云林爷、阴阳手成义、长着尾骨的梅梅,《高老庄》中通过画画能够未卜先知的小孩石头、出现过飞碟的神秘又恐怖的白云漱,《秦腔》中的疯子引生,《古炉》中的狗尿苔。通过这些奇奇怪怪、神神道道的神秘叙事,贾平凹试图提升、丰富作品的精神内涵与境界。
其实,贾平凹小说的神秘叙事与《红楼梦》有着某种关联。《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名“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两位奇特而又神秘的人物:他们出场时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但后来却幻成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二人时而结伴而行,时而各自行事,对《红楼梦》中的一些人物或指点迷津,或解除冤孽,而贯穿小说始终。再加之宝玉的含玉而生,宝黛神奇的前世因缘,指点贾瑞而又让其丧命的风月宝鉴,等等这些离奇的细节,让作品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贾平凹的小说显然借鉴了《红楼梦》的这一艺术表现手法,但《红楼梦》更为重要的一大思想与艺术成就却是贾平凹难以模仿的,那就是《红楼梦》写实的内容本身就已经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精神内涵,比如纯洁真挚的宝黛爱情以及由宝黛爱情悲剧及贾府的盛极而衰所演绎的佛教色空观等等。同样是写实,贾平凹的小说基本上是停留在描写人生吃喝拉撒的本能层面,而《红楼梦》不仅描绘了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更主要的是呈现了大观园这一带有乌托邦性质的理想世界。至于神秘叙事,对《红楼梦》来说是锦上添花而水乳交融,而对于贾平凹的小说来说,则显得有点生硬,有时甚至沦为画蛇添足。一方面贾平凹竭力提升作品的精神品质,可另一方面他最熟悉也是最擅长的农民叙事又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作品的精神品位。
贾平凹小说首先力图在“写实”中见“精神”,同时又借助于一些神秘叙事来丰富、提升作品的精神内涵,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这样的艺术追求无疑是一种相当明智的选择。当然,想法是一回事,而实践又是另一回事,贾平凹也常常为自己创作的力不从心与眼高手低而苦恼,但有这样的创作自觉,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而贾平凹更令人敬佩之处,就是其永不满足、锲而不舍的创作精神。《极花》是贾平凹向着自己的创作高峰发起的又一次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