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之俗——“酒色财气”而“云霞满纸”

(二)内容之俗——“酒色财气”而“云霞满纸”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金瓶梅》的故事内容、人物特点,那就是“欲”,更准确地说,就是“贪”,因为世人大多难以控制自身的贪欲,所以就俗了,甚至俗不可耐、粗俗不堪而浑然不觉。俗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讲人之贪财,其实财色名食睡,抑或酒色财气,世人哪样不贪,都在无边的欲海里挣扎、沉浮。《金瓶梅词话》卷首有《四贪词》来总领全书,在第1回开头又引南宋词人卓田的《眼儿媚》来强调情色的祸害,“丈夫只手把吴钩,能断万人头。如何铁石,打作心肺,却为花柔?尝观项籍并刘季,一怒世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崇祯本《金瓶梅》又将第一回的回前诗改为:“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剑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用这两首诗来启发、告诫世人切莫贪财色,所以张竹坡反复指出《金瓶梅》“独罪财色”的主旨,应是中肯之语。当然这不是说《金瓶梅》中没有写“酒气”,而是说世人对“财色”的贪婪远大于“酒气”,或者说贪恋“财色”的祸患远重于贪恋“酒气”。

常言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致命恶虎,气是惹祸根苗。”相传佛印和尚也曾写了一首《酒色财气》诗:“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苏东坡可能觉得人生在世,谁能免俗,只要把握个度就行,于是和诗一首:“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迷是英豪。世财不义切莫取,和气忍让气自消。”似乎各有道理,事实上,还是佛印和尚入木三分,因为现实生活中真正能把握度的微乎其微,世人大多始终跳不出“酒色财气”这四堵墙而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又作茧自缚、自作自受。郑振铎就认为《三国演义》离现在太遥远,描写的是充满神秘性的超人,《水浒传》中的英雄人物也是半超人的,而《金瓶梅》就远远超越了前两者,他说:“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它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11]满文译本《金瓶梅序》中也有相似的概括:“篇篇皆是朋党争斗、钻营告密、亵渎贪饮、荒淫奸情、贪赃豪取、恃强欺凌、构陷诈骗、设计妄杀、穷极逸乐、诬谤倾轧、谗言离间之事耳……自寻常之夫妻、和尚、道士、姑子、拉麻、命相士、卜卦、方士、乐工、优人、妓女、杂戏、商贾以及水陆杂物、衣用器具、嘻戏之言、俚曲,无不包罗万象,叙述详尽,栩栩如生,如跃眼前。此书实可谓四奇书中之佼佼者。”[12]

袁宏道曾惊讶、赞叹于《金瓶梅》的“云霞满纸”,他是联想到枚乘的汉赋《七发》有感而发的。《七发》以七件事循循启发太子们不能一味贪求奢侈豪华的物质享受,那种贪图安逸、追求享乐、奢华腐败的生活方式是他们一切病痛的根源,只有弃俗就雅,学习“要言妙道”,提高精神境界,才能使他们“涊然汗出,霍然病已”。因为前六件事分别是从音乐、饮食、车马、宫苑、田猎、游览、观涛来描写声色犬马的奢靡生活,作者极尽夸张铺陈之能事,不仅语言生动,描写细致,而且想象丰富,场面宏大,真可谓“云霞满纸”,所以当袁宏道一看到《金瓶梅》中满纸对酒色财气日常生活的传神临摹时,就油然而生此感。所以有人把袁宏道的“云霞满纸”狭隘地理解成《金瓶梅》中大段大段的性描写,就显然是误解而贬低、丑化袁宏道了。其实袁宏道那样的高士大家怎么可能如此猥琐而独独欣赏《金瓶梅》中的性文字呢?本文下面就按照酒、色、财、气的顺序来勾勒“云霞满纸”的《金瓶梅》的内容。

【酒】 《四贪词》之一:“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尽是他。切须戒,饮流霞。若能依此实无差,失却万事皆因此,今后逢宾只待茶。”《金瓶梅》中最不厌其烦、连篇累牍地描写的生活细节恐怕就是酒了。现代人也好饮酒,但与《金瓶梅》中的人物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一部《金瓶梅》,不问男女老少,可以说是无一人、无一事、无一日甚至无一刻不饮酒,晚明人似乎整天都在饮酒,大到生意、官场,小到一日三餐,至于逢年过节、庆寿迎宾,更是觥筹交错,饮酒成了他们最富特色的生活方式。所以《金瓶梅》首先应该是“酒书”,然后才是“淫书”。酒文化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感慨就是生动的写照,所以人们觉得饮酒无可非议。酒是兴奋剂,催生了不少伟大的作品,但更滋生了无穷的罪恶,其过远大于功,所以佛教也提倡戒酒,因为人酒后易乱性,人本性就是贪婪的,酒只能使人更疯狂地贪求享乐。“酒是色媒人”,在《金瓶梅》中因酒而淫的场景比比皆是,更有多少丑恶都与酒脱不了干系。贪杯不仅伤害人的身体,更容易扭曲人的灵魂,从而提供了罪恶的温床,所以《金瓶梅》不惜笔墨,大写特写饮酒,展示了那一幅幅令人眼花缭乱的“酒世界”图画,主要还是为了渲染晚明糜烂享乐的世风,而成为作品“俗”的生活叙事中最常见、最显眼、最有意味的背景与镜头。

【色】 《四贪词》之二:“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低帐梅花独自眠。”古语曰“万恶淫为首”,又云“饱暖思淫欲”,佛家有“淫心不除,尘不可出”,当代高僧宣化上人同样直言不讳地开示“人为色死,鸟为食亡”,可见色的危害之大和世人淫心的难移。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告子曰:“食色性也。”就是说,性是合礼的、适当的,而淫则是不合礼数的、过度的,所以我们在《金瓶梅》中就只看到邪恶的淫,正当的性几乎难觅踪影。《金瓶梅》中几乎是无人不淫,且不说凡夫俗子,就是佛徒道士也同样未泯男女之欲,报恩寺的和尚、泰安州的道士石伯才、晏公庙的道士金宗明、地藏庵的薛姑子以及自称西域天竺国寒庭寺给西门庆配制行房妙药的云游胡僧,一个个六根未净,丑态百出,可见晚明社会已堕落到何种程度。《金瓶梅》中的淫魔们全部陷入了疯狂而不能自拔,西门庆、潘金莲及作品后小半的庞春梅更是滥淫到了极点,尤其是西门庆,除了一妻五妾,还包占行院,遍奸仆妇奴婢、贵妇妾童,死前半个多月的时间可谓其最后的狂欢,除了正常的夫妻性生活,还先后和贲四嫂狂淫两次,与郑爱月、林太太、如意儿、惠元、王六儿各狂淫一次,直到一命呜呼也不改悔。为了满足无止境的淫欲,淫魔们抛弃了一切纲常伦理,把人格降到动物的程度,甚至禽兽不如,一个个纵欲作恶,害人害己,同归于尽,西门庆和宠春梅都是直接因淫逸过度而毙,陈经济和潘金莲都因滥淫致怨而亡命,李瓶儿和宋惠莲之死也源于淫荡,作恶者必自毙,可像武大郎、花子虚这些无辜的受害者,又怎一个冤字了得?与《肉蒲团》和《如意君传》等艳情小说不同,《金瓶梅》不是专门写淫,而是迫不得已的“以淫止淫”,但也背上了“淫书”的“恶谥”,虽有点冤,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其“逢人情欲,诱为不轨”之罪名当是基本成立的,因为无论是对青少年还是对淫心炽烈的世人,其近两万字的淫行描写的诱惑都是致命的,所以《金瓶梅》不仅对青少年是不宜的,对淫欲难控的芸芸众生同样是不宜的。这就是张竹坡所说的“《金瓶梅》误人”,因为修养不够之人看《金瓶梅》就只见其“色”,而不见其“戒色”之良苦用心,张竹坡进一步认为,还是“人误《金瓶梅》矣”,因为归根结底,还是世人淫心太重,看不到《金瓶梅》作者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而使得《金瓶梅》难以广泛、公开流传。当然在色情传播如此泛滥、猖獗的今天,《金瓶梅》的那点“黄”文字虽已变得无足轻重,但同时也更证明了《金瓶梅》的深刻、崇高、可贵。

【财】 《四贪词》之三:“钱帛金珠笼内收,若非公道少贪求,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怀情为利休。急缩手,且抽头。免使身心昼夜愁,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世人“四贪”当中的“财”担当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它是其余“三贪”的中介与保障,“饱暖思淫欲”“财大气粗”就是明证,就是说贪财只是手段而已,当然守财奴除外,运用财富去尽情地贪“酒色气”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所以世人你争我斗、尔虞我诈,表面上看是“人为财死”,究其实还是“人为酒色气而亡”。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正当的欲望是合理的,钱财本身更没有错,可是如果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钱财,又用来满足自己过分的贪欲,那么钱财越多,就越刺激人的欲望,就必然作恶越多,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挣钱财而枉送了性命,更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为有了钱财而物欲横流、作恶多端、加速灭亡。《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门庆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兰陵笑笑生以他那生花妙笔将西门庆怎样敛财暴富、享乐作恶直至毁灭的全过程娓娓道来。西门庆原本只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人家,在短短的六七年时间里,除了开店经商,主要是通过娶妾取财、贪赃枉法等手段聚敛了十几万两银子的财富,同时也加剧了其穷奢极欲、纵情声色的罪恶人生。吴月娘曾经劝西门庆少干几桩贪财好色的事情,西门庆答道:“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五十七回)这就是西门庆的“财色”人生哲学,使他如飞蛾扑火般结束了自己短暂却罪恶、肮脏、可耻的人生。不仅清初的张竹坡强调《金瓶梅》“独罪财色”,清末的文龙也深有同感:“看完此本而不生气者,非夫也。一群狠毒人物,一片奸险心肠,一个淫乱人家,致使朗朗乾坤变作昏昏世界,所恃者多有几个铜钱耳。钱之来处本不正,钱之用处更不端,是钱之为害甚于色之为灾。”[13]其实,财色之过,孰轻孰重,世间有几人能看透?

【气】 《四贪词》之四:“莫使强梁逞技能,挥拳捰袖弄精神,一时怒发无明穴,到后忧煎祸及身。莫太过,免灾迍。劝君凡事放宽情,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在人的四大劣根性“酒色财气”中,“气”排在最末,又难以捉摸,似乎不大重要,事实上并非如此。气有正邪之分。正气是指不为一己贪欲、不计个人得失而心系社稷苍生的那种崇高的精神与境界的显现或体现,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和“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就是最经典的诠释,正气利己利家、利国利民,有多少孟轲、文天祥那样的圣贤先哲、仁人志士正气凛然、气壮山河、气贯长虹而永垂不朽。与正气相反,邪气是一心为己、贪得无厌的必然产物,当一己私欲得不到满足或事与愿违时,小则生气、负气,大则怒气、怨气,甚至霸气、恶气,“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典型的例证。《四贪词》中的“气”就是指这种“邪气”,世人大多因为不知道“养正气”,正不压邪,邪气就必然肆虐而贪“酒色财”了,且越贪“酒色财”,邪气就越重,人缺乏了正气,就只能在“酒色财气”中恶性循环,如此人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惨不忍睹。《金瓶梅》中正气稀罕,而邪气冲天,武松可作为正气的化身,但在作品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真正的主角是邪气十足的西门庆、潘金莲之流。《金瓶梅》中“气”的典型当首推潘金莲,她财不及瓶儿、玉楼,地位不及吴月娘,但凭着自己的才貌和西门庆的宠爱,她就是不服“气”,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为了出人头地,更为了泄“气”,她变着法子耍乖弄巧、搬弄是非、兴风作浪,挑拨西门庆与吴月娘生隙,唆使西门庆激打孙雪娥,假手害死了宋蕙莲,设计害死了官哥,故意气死了李瓶儿,一个“气”字把人心变得如此龌龊、恶毒,怎不令人“惊奇”?所以潘金莲身上“淫妇”的标签远没有“妒妇”的标签来得醒目,来得深刻,来得骇人。西门庆的“邪气”首先表现在“酒色财”的贪求上,比如他对女人的无休止的霸占就不仅仅是贪色,还夹杂了浓烈的逞强使气的成分,来满足自己极度膨胀的虚荣心、狂妄心。而且随着他日渐发迹变泰,“气”也越来越粗了,他对李瓶儿态度的几番冷热就是最好的个案。当风头过后,得知李瓶儿招赘了郎中蒋竹山为婿时,依然飞扬跋扈的西门庆立马开始有步骤地出“气”了:先是教训了蒋竹山,然后接连出狠招惩罚李瓶儿,直逼得李瓶儿悬梁自尽,被救后西门庆尤不解气,又是鞭打,又是脱衣罚跪,百般羞辱,在李瓶儿苦苦解释、哀求后,气势汹汹的西门庆方才罢休,而痛快淋漓地演绎了一曲“气”的“凯歌”。

所以《金瓶梅》的“云霞满纸”,其实就是“邪气满纸”,或者“酒色财气满纸”,晚明糜烂的世俗生活就这么鲜活地被定格、放映,而使这朵人性的“恶之花”永远绽放在历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