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明清时期主要有韵白、京白、苏白、粤白等四种白话,而以后来成为官话的京白最为通行。明清通俗小说绝大多数是以京白为主,偶尔夹杂一些其他白话,《金瓶梅》等北方小说自不必说,就是苏杭地区的冯梦龙、凌濛初、李渔等也主要是操京白来创作通俗小说的,原因是口语京白与书面京白已能基本对应,而口语苏白中好多词汇还没有书面化,同时考虑到传播的需要,而自觉地选择广大读者易懂的京白。孙家振曾劝韩邦庆不要用吴语写作:“此书用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有音无字者多,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但韩邦庆却不以为然:“曹雪芹撰《石头记》用京语,我书何不可用吴语?”结果正如孙家振所描述的那样,韩邦庆操吴语的《海上花列传》“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不获风行于时”,而孙家振用通俗白话创作的品质远不及《海上花列传》的《海上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不知几十万册”。作为当事人的孙家振颇有感慨:“韩君之以吴语著书,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3]应该说这是中肯之言,同样是白话,京白相当于现在的英语,而苏白等只相当于小语种,当然韩邦庆想振兴苏白的愿望与热情是值得肯定的,但事实上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可是到了五四时期,胡适、刘半农等又极力肯定《海上花》的方言创作成就。胡适认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4]这里胡适显然有夸大方言表现力与神韵之嫌,其实,只要是人们使用的语言,都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对掌握文言的人来说,《聊斋志异》的语言魅力绝不亚于京白的《红楼梦》,而读张爱玲注译版的《海上花》也一样能领会作品人物的神韵与风采,就像现在看外国电影,只凭翻译的字幕,我们一样能看懂,虽然没有听或听不懂剧中台词,因为其实语言根本就不是问题,语言只是媒介,更重要的是媒介所表达的内容。一部文学作品的伟大,当然离不开语言,但最主要的还是来源于作品的内涵,语言只是载体而已,人们没必要买椟还珠。韩邦庆坚持用苏白创作《海上花》,当然是吴语文学的一件盛事,但如果不仅仅是供吴语区域的人“孤芳自赏”,而是面对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读者,当然就有译为普通话版以及外文版的必要,总不至于为了读《海上花》而让人专门去了解或学习苏白吧。韩邦庆、胡适等对方言文学的执着当然是无可非议的,而由张爱玲来完成《海上花》的注译与英译则更是必要的,而且可谓是无比的伟大与正确,因为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比张爱玲更合适的译者[5],翻译《海上花》冥冥之中成了张爱玲一生最神圣的使命。
张爱玲最倾心与痴迷的中国小说,除了《红楼梦》《金瓶梅》,就是《海上花》《醒世姻缘传》了,《红楼梦》固已是名著,因而张爱玲很是纠结的是:“《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里面对白的语气非常难译,但是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6](《忆胡适之》)张爱玲最终不仅将《海上花》译成英文,而且还译为普通话,只是没有完成《醒世姻缘传》的英译,同样是写实的佳构,也许张爱玲更与“写得淡”的《海上花》相契合。由于语言的障碍,《海上花》长期以来没有赢得应有的读者,而两度自生自灭,几被遗忘。张爱玲深感可惜,而有两译《海上花》的豪举:“我等于做打捞工作,把书中吴语翻译出来,像译外文一样,难免有些地方失去语气的神韵,但是希望至少替大众保存了这本书。”[7]张爱玲的翻译消除了造成《海上花》沉寂的语言障碍,之后的读者才得以迈出阅读与接受《海上花》的关键的第一步。一些研究论文与专著也陆续出现,如陈永健的《三擎海上花》、朱映晓的《海上繁华:张爱玲与〈海上花〉》等,但还远没有被一般读者广泛接受,因为对普通读者而言,《海上花》还存在更致命的阅读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