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的雅俗:“通常的人生的回响”

(三)参差的雅俗:“通常的人生的回响”

张爱玲极力推崇《金瓶梅》《红楼梦》之类世情小说特有的“通常的人生的回声”的写实风格。她说:“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红楼梦》。”[13]所以相近风格的《醒世姻缘传》与《海上花》当然也成为张爱玲的至爱。正如张爱玲惊人妙语所概括的那样:“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14](《天才梦》)就是说,原汁原味的“通常的人生”本来就是真善美与假丑恶的雅俗一体。所以她认为小说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强烈对照的写法,如大红大绿的配色,就是那种“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为悲剧和新文学所常用,也就是西方文学的主流做法;一种是参差对照的写法,就像葱绿配桃红,就是那种好中有坏、美中有丑、善中有恶的写法。她说:“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15](《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所喜欢的“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其实就是来源于曹雪芹原著的逼真的写实风格,所以她才对高鹗用“强烈对照”的写法来改写《红楼梦》大为不满:“凤姐袭人尤三姐都变了质,人物失去多面复杂性。凤姐虽然贪酷,并没有不贞。袭人虽然失节再嫁,‘初试云雨情’是被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16]按照张爱玲这样的标准,狭邪小说中无论是前期“溢美型”的还是后期“溢恶型”的,就显然都很不真实,只有《海上花》才是“通常的人生”的真正“回声”,只是这样“平淡而近自然”的作品是难以吸引普通读者眼球的,只落得少数高端读者陶醉其间而又扼腕长叹。

《红楼梦》既能从形而上的高度着眼,又能从形而下的日常生活的铺写着手,中间又加之以审美、爱情等高雅的精神维度,而使得作品蕴藉了丰富的主题与深广的内涵。正如鲁迅所概括的那样:“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7]更如刘再复所分析的那样:“《红楼梦》让人琢磨不尽,绝非是世俗眼睛和世俗政治评论所能说明的,原因就在于它本身是一个无始无终、无边无沿、无真无假、无善无恶的多维世界。可惜,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没有一个作家或一部大作品,具有曹雪芹的想象空间,在整体维度上失落了《红楼梦》的优点。即使是那些着意承继《红楼梦》传统的作家,也只是承继它的现实维度和它的伤感情结,而没有承继它的形而上品格与想象力。”[18]而《海上花》总体上还是比较接近《红楼梦》的品格的。韩邦庆在《海上花列传·例言》中就明确了其创作宗旨:“为劝戒而作,其形容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之不暇矣。”[19]第一回一开篇又进一步阐述了创作主旨:“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没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者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20]作者以过来人与受害者的身份,意在通过暴露烟花场所之“恶”的真相,劝诫世人不要重蹈覆辙,这是《海上花》最直接的主题。另外,《海上花》以梦开篇,并给读者留了一个哑谜:“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竟醒了不曾?请各位猜一猜这哑谜儿如何?”[21]结尾又以赵二宝的美梦终篇,这似乎是模仿《红楼梦》开头神秘写法的套路,故弄玄虚,其实也是对读者的一记当头棒喝:“人生一场梦而已,你的梦也该醒了!”启迪世人不要沉溺于物欲,痴迷于外部的花花世界,这大概是《海上花》另一更深的主旨。“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张爱玲曾经说过:“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22](《我看苏青》)韩邦庆其实也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创作《海上花》的,一方面他要展现妓院的黑暗特别是人性的阴暗面,以警世人,但并没有把他们涂成彻底的恶人、坏人,而是连同他们身上的亮点以及他们各自的缺点、烦恼乃至痛苦、不幸一并展示;他们可憎可恶,也有可怜甚至可爱之处,这样体现的才是真实的人生,真切的人性,这样的作品才能引起读者真正的心灵共鸣,有着永恒的价值与高雅的品位。

妓女固是特殊的社会群体,而嫖客则来自广阔的社会,他们的交往从一个个独特的视角透露出人性世情的斑驳底色,所以这类题材的世情小说一样能出精品,但人们往往习惯性地看不起这类小说,觉得远远比不上《红楼梦》那样的高雅,这其实是一个误会,《海上花》就是一个最好的回答。正如张爱玲所说的那样,中国历来就是一个爱情荒的国家,所以烟花之地交易的不仅仅是粗俗的性,某种情况之下还能收获世俗罕见的高雅爱情,尤其是在高等妓院里,比如《海上花》中所重点描绘的长三堂子。长三堂子的嫖客更需要的是感情的慰藉,而不是性,所以妓院题材的《海上花》主要写的却是爱情,这其中大多是假的,也有真的,也有由真变假的,作者意在一一戳破这些“爱情”梦幻般迷人的假象,以醒世人。《海上花》刻画、定格了一组组的立体饱满的圆形人物形象,有沈小红、黄翠凤、赵二宝、周双玉等“海上花”系列,当然也有洪善卿、王莲生、罗子富、赵朴斋等嫖客系列,还有老鸨、大姐、家丁等配角系列,前两组系列人物成双作对而又错综交织在一起,演绎了一曲曲苍凉的青楼情感闹剧与人生悲歌。洪善卿是长三堂子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嫖客,嫖客与倌人之间的好多纠纷都是他调停搞定的,当然他从中也捞到好处。他虽势利,但对不争气的外甥、外甥女还是尽了一点规劝的责任,虽然不像他调停别人纠纷时那么积极,这也符合他不与人作对的人生哲学。赵二宝进城找弟弟,却把自己陷了进去,再纯洁的女孩也难以抵挡得住上海花花世界的诱惑,被史公子忽悠后,只得重操旧业,可又不愿巴结赖公子而惨遭毒打并被砸场子,即使是在这样的悲情时刻,她仍去服侍老病糊涂的母亲,她的不幸虽有点咎由自取,但她的坚强与孝心又令人心颤,她是堕落了,可还有回头的愿望。陶玉甫与李漱芳的爱情虽然真实感人,但现实生活中毕竟是罕见的,而没有典型意味,所以张爱玲总结道:“陶玉甫、李漱芳那样强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没有的。……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23]首先,王莲生与沈小红这对冤家已相好到花钱买罪受的地步,王莲生愿打愿挨,摸透了他底细的沈小红完全掌控了局面,可实际上王莲生并没有真正得到沈小红的爱情,沈小红暗地里真正相好的是戏子小柳儿,连张蕙贞后来也背叛了王莲生,落得一场空的王莲生最后黯然离开上海赴任去了。其次就要数罗子富与黄翠凤的“爱情”传奇了,黄翠凤并没有“爱情荒”,她自有相好的钱子刚,所以罗子富就成为她敛财的“唐僧肉”了,问题是,在她的精心、高明的包装与运作之下,这一切罗子富自始至终都蒙在鼓里,作品里也只是隐隐地透出这位幕后策划高手,因为场面上是老鸨黄二姐在敲诈罗子富,通过罗黄二人的精彩对弈,读者就可以领略到长三堂子“水”有多深了。再次就是赵二宝与史公子、周双玉与朱淑人两出负心悲剧的联袂上演了。赵二宝是职场新人,虽聪明,但本质不坏,没有心计,所以难逃被史公子忽悠的命运;相反同为新人的周双玉却极有心计,当发现自己的爱情与从良梦双双破灭时,她立马就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精彩的维权小品——吃假鸦片,当然朱淑人不是有意忽悠周双玉的,是家庭所逼,倒是最后被周双玉忽悠了一把。相似的遭遇,赵二宝输了,周双玉赢了,但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她们的人生还没有落幕,岂是一时的输赢二字了得。细看《海上花》中诸人,似乎没有赢家,他们输去了财,输去了情,输去了时光,输去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海上花》从头至尾似乎就是无休无止地打茶围、抽大烟、喝酒、叫局,再加之打情骂俏、卿卿我我、恩恩怨怨,好像千篇一律,可细看又绝无雷同,好多看似冗余的文字,咀嚼起来又别有滋味。抛开作品的劝诫主旨不说,但就作品刻画人性的细腻与深刻而言,《海上花》可以说丝毫不亚于《红楼梦》,某些地方甚至比《红楼梦》更细致入微,而触动人心,其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喋喋不休,却一样能扣人心弦,引人入胜。韩邦庆凭着自己对烟花生活的熟悉,更是凭着对人性、人心的洞察明了,才敢于创作这样一部题材不看好的世情小说,用现代话语来讲,韩邦庆属“实力派”作家,以细节描写见长,张爱玲无疑也属于这样的天才型作家,自然惺惺相惜而极力推崇《海上花》。《海上花》真正打动人心的并不是嫖客与倌人间爱情的真伪,而是他们在或追逐爱情或追逐金钱的游戏中所展示的真实的人性,特别是那些不经意间闪动着人性光芒的细节描写。于细微处见功夫,能否善于发现、捕捉、剪裁必要的细节,是衡量一个作家艺术功力的重要标准之一,古今中外伟大的作家概不例外,韩邦庆诚不愧为捕捉细节的高手,《海上花》之所以能在数以千计的晚清小说中独占鳌头,主要就是胜在那满纸的看似啰啰唆唆乃至让人厌烦的细节描写上,真可谓“细节决定成败”。比如第五十六回姚季莼为王莲生饯行有这样一段酒席描写:“王莲生吃得胸中作恶,伏倒在台面上。沈小红问他:‘做啥?’莲生但摇手,忽然‘啯’的一响,呕出一大堆,淋漓满地。朱蔼人自觉吃得太多,抽身出席,躺于榻床,林素芬替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懵腾睡去。葛仲英起初推托不肯多吃,后来醉了,反抢着要吃酒。吴雪香略劝一句,仲英便不依,几乎相骂。罗子富见仲英高兴,连喊:‘有趣,有趣!倪来豁拳。’即与仲英对豁了十大觥。仲英输得三拳,勉强吃了下去。子富自恃酒量,先时吃的不少,此刻加上这七觥酒,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惟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湛然,毫无酒意。”[24]王莲生虽就要赴任做官,可因发现张蕙贞跟自己侄子私通,再联想起沈小红的背叛在先,心里郁闷可想而知,这里不仅特意写了全书仅有的一次王莲生酒醉呕吐,而且还继续写了其他几人的种种闹酒醉态,这看似多余的叙述,恰恰为王莲生郁闷醉酒渲染了一个不和谐的背景与氛围,不动声色地衬托了王莲生的悲凉心境与人生的孤独感,作者高超的艺术匠心可见一斑。再比如写王莲生最后一次在作品中出场:“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掉下两点眼泪。阿珠不好根问。双珠、双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紧。”[25]王莲生无端掉眼泪,是为沈小红、张蕙贞,还是为自己破碎的情感之梦,还是就要告别这伤心之地的离别之泪,恐怕连王莲生自己也说不清楚,这里以沉默与安静来表现人物内心的波澜,连平时不大注意到的促织儿鸣叫,此刻也嫌噪耳,作品就是在这样平淡的叙事中裸露了人物心底的秘密与人性斑杂的本色。晚清大多数小说只是粗线条叙事,即使是《官场现形记》等谴责小说也很少出现像《海上花》这样质地细密的日常叙事,而显得肤浅,人物形象立不起来,而与一流作品有着明显的艺术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