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却的遗憾——地震灾区采访的独白
5月15日。震后第三天。
紫坪铺水库冲锋舟码头。
通往汶川灾区的生命通道。
39艘冲锋舟。水利部门在组织调度。每天390个来回。
数千名受灾群众得到转移救护。解放军和武警不断开进。志愿者无畏深入。救护车往来穿梭。直升机阵阵掠过。受灾群众悲喜交加。
站在这片方圆不过一二百米的码头上,我的心情难以言表。
就是这样一方彼岸,有人借此逃出生还,更多的人在岸的那边望穿碧水。到达彼岸的人难掩泪水,等待方舟的人藏起泪水。
就是这样一方彼岸,同甘苦共患难的情怀使救援的人们结成一股顽强争取胜利的力量。
在这种力量的驱动下,冲锋舟川流不息。
上岸的人们,沉默的是大多数,但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无声啜泣。
来灾区的这一段时间里,要说最难以克服的,不是衣食住行,而是时不时就难过起来——这本就是举国悲怆的日子。
在几次争取之下,有了消息,负责组织调度的四川省水利部门人员答应我,可以随冲锋舟进去。
职业性的兴奋。但随之而来的,是心里打鼓。说不害怕,那是假话。上了船,担忧之心更甚。船并不大,但水面很大;船舱不深,但水位很深。我这还算壮硕的身子骨放在3.4亿立方米的存水里,顶多是沧海里一大粟。
船上乘客还有两名记者,其他五人,全是志愿者。事实上,后来正是他们极其单纯热烈的勇气激励了我。在这群从各地志愿赶来的“80后”面前,我感到了由衷的惭愧。他们奋不顾身,一心想着进去,进去,进去就可能多救人。他们不说自己的名字,说那并不重要。他们在里面没有亲人,但所有等待他们的人都是他们的亲人。
随着冲锋舟的冲锋,伴着他们的坚毅,我采访的心思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也许这样的心绪并不忠于我的职守了,但我相信,也绝不有悖我们共同的道德。
水面上往来着救灾人员和受灾群众,一种勇敢和正直的磁场在吸引着每条船每个人往里面冲。
当一艘返航船上的武警高声告诉我们前方有人员需要救援时,虽然船上没有人答话,但明显看到船员们的头昂得更高,手攥得更紧,他们的眼神更加炽热。20多公里不见灾民的等待让他们如箭在弦。
船行约三四十公里后,当看见受灾群众黑压压蓦然出现在一个临时码头时,我的采访设想彻底瓦解了。没有人在这一幕面前不动心。
我不想掩饰自己此时还有私心。我的私心是,上了岸我将无法及时完成我应该的工作,因为进去了可能一两天内就出不来了,当采访归来时,怎么能和每个码头成百上千受灾的病弱妇孺争抢一个席位;而因为这里完全没有通信条件,我个人之勇将影响报道团队的计划。这时我明白地知道自己会谴责自己不继续深入,但我还是选择了退却的遗憾。我也同样不想掩饰自己在这一幕面前涌起的热血和义勇之心。
我没有上岸。我到了映秀,我没去映秀。就让我多年以后再用回忆来剖析此刻的善与恶吧。不是所有的选择,都能说得清是与非。我起身接过了一个孩子,扶住了他的母亲。我脱下了身上的救生衣。那么多满载伤痛的受难之人,在面对如此杯水车薪般的一艘小船时,没有想象中的争抢,妇女儿童和重伤号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机会。
船离开之时,你能想象留下之人的眼神。
那几个志愿者,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跳下船扎进了灾区。我发誓,我要记住他们。
岸边水深,一些志愿者把伤员逐一背上船。有一位孕妇,他们抬得那么稳。船上搭载了10位受灾的人,包括三个孩子。我似乎是补偿一样做一些能做的事。事实上,并不都因为自己的遗憾。每个顺利的人站在受难的人面前时,都有可能感到亏欠。船上的人们都很慌张。惊恐之后的初定,使得哀伤的情绪终于吐出,浸泡他们破碎的记忆。有人开始抽泣。在劝慰着他们之时,我们真的为他们感到一些安慰。毕竟,岸上还有那么多人;也许,废墟之下,还有更多的人。
但我还是于心不安。再多的宽慰,也修复不了他们与家人和家园的生离死别。换作我们,也同样做不到。所以,不该有“他们”,我们要更多提醒自己,多从“我们”来考虑问题。就像“丧钟为谁而鸣?正是为你我而鸣”,任何个体的损失,都是整体的萎缩。
本来还算平静的航行突然被打破。一波水浪忽然从船头扑进了船舱。我只看到船首的人后背受到一记猛烈的拍击,在他们失声惊叫的瞬间,船尾部的我已经衣裤湿透,脚更是泡在了水中。
我骤然一凛,顿时紧张。何况那些惊弓之鸟一样仓皇的逃难之人,他们拿出了所有的惊慌。
事后才知,在那个时刻,映秀镇发生了一次6级强烈余震,使得蒙难的映秀又遭重创。这个鬼怪的平地波浪和此有没有关,不得而知。
驾舟的武警战士此时立显英雄本色。船尾已经看不见了,他站在了两侧船舷上,挺身屹立,稳稳把住了舵。同时一声暴喝:“都不要动!常有的事!没得事!”他的右手按在我的左肩上,支撑他的身体。但这分明传我以力量。
紧张只是一瞬,男人的本能随即激发了出来,我和旁边一位记者同时开始帮助稳住叫喊的人们。在驾驶员的指点下,急切向外舀水。我们把相机和摄像机全递给了前面的人。这里其实有一次真正的遗憾,如此突发事件,竟没有按下快门。实在是太突然了,迅雷不及掩耳。
这时,我看了看周围,水面宽阔,船到中流,显然不可能考虑靠岸的方案。
好在引擎一直轰鸣。战士一直沉稳。
这时的船,事后想来,实在很像是一只大冲浪板。
船里的水不浅,我手中的铁斗抄下去,斗斗都是满的;对面记者用的盆,也是一样情形。船上乘客都看着我们,希望我们动作再快一些。此时,再也没有人说话了,似乎怕说话会增加船的重量。
我的心里其实比乘客还急,人总是在被托付的时候压力最大。图快其实并不能利于解决问题。由于船不能减速,如果把水泼出去,倒会有一多半被吹回船里。只能快装慢倒,希望船能一直稳住。
作者5月15日在汶川水上救援通道采访
船一直很稳。水在一直减少。凝固的空气在一点一点喘息过来。
随着局面的可控,我们也放松下来。从性命攸关到紧急应战,到故作镇静,再到释然展颜,这一个过程居然不知不觉。终于,连起初的抽泣者都露出了笑容。
这时,前面的一名记者,才想起照了一张片子。
驾驶员一直安之若素。不知道他心里也曾有过紧张,还是习以为常。就算我们少见多怪吧,毕竟从危险中度过了。经历危险的人容易宽容。紧张过后,大家明显开始相互照应,同舟共济作为定律被合理验证。
我脱下了外衣,用还干爽的部分盖住那4个月大的风中婴儿;旁边的人用尽办法为身边的孩子挡风;有人开始和孩子聊天;有人默默收拾船舱;有人扶住坐不稳的同伴;有人帮驾驶员清理杂物更换油箱。但都还是盼着早点到岸。虽然经历了一场感觉漫长的抢险,但抵达彼岸的道路却依然还是漫长。绕过了一弯,总还有一弯。
到岸的时候,看到他们踏上土地的感觉是幸福的,是一种被善良安慰的幸福。我亲手把身边的孩子抱上高高的岸,就为了想多一些这种体验。虽然,上了岸之后他们还会茫然,还会不知所至,但是,有岸就有希望。
我拿出浸湿的采访本记下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漩口镇,胡灵莹。上岸前,累极了的她在颠簸的船上睡得特别香。我甚至有些天真地想,不知某年某月某一天,我会不会在哪里见到这个名字。我确定地想,很希望她的将来有很大的成就。
感谢这次经历中我遇到的所有人。祝愿你们幸福平安。
马加
原载2008年5月20日《中国水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