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世界,我们准备好了吗
2005年7月在北京举行的世界汉语大会上,六十多位外国与会代表都表达了对汉语学习的强烈兴趣,并要求内地派专业教师赴海外传授汉语。大会透露,汉语正成为全球最具扩展性的语种。迄今为止,世界各地已建立了190多家孔子学院,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对外汉语教师供不应求,一些对外汉语教师培训班办得如火如荼。2007年,国家批准设立汉语国际教育这一新的专业硕士学位。迅速升温的汉语热是中国综合国力的极好体现,对外汉语教学事业正面临着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机遇。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我们却在讲危机,是不是有点不识时务?或者真的有点危言耸听?我们却不这么以为。
诚然,对外汉语教学的形势很好。由于这一形势并非来自汉语本身,而是来自中国经济的超常发展和中国国际地位的迅速提高。只要这两个因素在持续,我们没有理由对汉语热持续的前景感到悲观。然而从语言和语言教学的角度看,我们却不得不看到大好形势下可持续发展所面临的困难。如果解决得不好,这股汉语热未必能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迅速使汉语成为最有影响的国际语言之一。
对外汉语教学的第一个危机来自汉语自身,更确切地说来自内地和中国香港、台湾地区用字用语的差异。如果说,“一语两文”、“一文两字”现象在国内还是供议论的话题的话,一放到对外教学,这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困难问题。外国人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参与你的这些论争,但他要求你教给他的是统一的语言、统一的文字,这个要求恐怕是合理的,也是最起码的。如果他发现在香港学的汉字,到大陆不能用。在大陆学的词语,到台湾听不懂,他会怎么想?在国外从事对外汉语教学的朋友时常传回这样的消息,因为内地和中国香港、台湾语文的隔阂,常常给他们的教学和教材编写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有时甚至为了一两个词语,教师之间、学校之间会争个不休。他们问我怎么办?我也答不上来,只能说在走向最后一致之前,要多一点宽容,多一点包容。但我心里明白:这个问题不解决,将永远是汉语走向世界的一大障碍。
第二个危机是来自教学的。从对中国感兴趣转而对汉语感兴趣,再转而对学习汉语感兴趣,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过程。从不会中文到学会中文,要一步一步走,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过程。不可否认,汉语和世界其他语言特别是拼音文字语言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对于习惯于拼音文字语言的人来说,学习汉语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我们不能帮助他们在短时间内克服畏难情绪、找到提高学习效率的路子,那么,热情衰退、半途而废的情况并非没有发生过。而提高对外汉语教学的效率,关键在于突破两个瓶颈:汉字和书面汉语,特别是前者。而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对外汉语教学存在着危机。而这个危机还是外国朋友提醒我们的。
法国教育部汉语总督学、著名汉学家白乐桑在《汉语教材中的文、语领土之争:是合并,还是自主,抑或分离?》一文中曾这样说过:“笔者认为目前对外汉语教学面临着危机。……确切地说,无论在语言学和教学理论方面,在教材的编写原则方面,甚至在课程设置方面,不承认中国文字的特殊性以及不正确处理中国文字和语言特有的关系,正是汉语教学危机的根源。”白乐桑先生明明白白地提到了危机二字,而且提到了造成危机的两个方面:“中国文字的特殊性”和“中国文字和语言特有的关系”。这也就是我们说的汉字问题和书面汉语问题。如果对外汉语界的同仁至今陶醉在一片大好形势里,仍没有像这位外国友人那样的危机感,处在危机中而不醒悟,那么,我们的对外汉语教学只会在危机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这两个问题,一个处在汉语的入门阶段,一个处在汉语的提高阶段。如果对之没有正确的认识和相应的策略,不改变我们的教学路子,汉语的教学效率就不可能得到大范围的提高。
所幸国内对外汉语界的学者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长期担任我国对外汉语教学领导工作的吕必松教授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在分析对外汉语教学的失误时也尖锐地指出:我国对外汉语教学处于危机之中,长期以来,我们还没有找到一条符合汉字和汉语特点的教学路子。我们对外汉语教学所采用的教学路子,基本上是印欧系语言教学的路子,现在仍然占主流地位的对外汉语教学路子的特点是:不严格区分口语体语言和书面语体语言;按照语文一体、语文同步的模式组织教学内容和进行技能训练;把词和句子作为教学内容的基本单位;把汉字排除在语言要素之外,使其成为词汇的附属品;追求教学方法的唯一性,或主张听说法,或主张功能法,或主张结构功能法或功能结构法,等等。这样的教学路子是否反映了汉字和汉语的特点,值得反思。有经验的汉语教师至少都有这样的体会:我们没有向学生系统介绍口语体语言和书面语体语言的区别,致使学生语体转换和书面表达能力普遍滞后;我们也没有按照汉字本身的特点和规律进行教学,这正是造成汉字难学的主要原因;更没有充分利用汉字和汉语某些利于理解和记忆的特点,致使教学事倍功半。努力探索新的教学路子是提高汉语教学效率的当务之急。吕先生的话可以说是一剂清醒剂,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对外汉语教学中的问题。
2005年召开的第八届国际汉语教学研讨会上,白乐桑先生呼吁汉语教学应该进行改革。他强烈地主张汉语教学再也不能走以词为本位的拼音文字的老路了。汉语在五千多年的传承发展中,早已积淀了许多宝贵的教学经验,早已形成了汉语独有的以字为本位的教学传统,这一传统符合汉字自身规律和汉语自身特点,被证明是有效的教学方法。汉字不同于拼音文字;汉字与汉语的关系也有自己的特点,不同于拼音文字与其所属语言的关系。因此,汉语教学的路子应当有别于使用拼音文字的语言的教学路子。因此,我们要在“认识汉字的特殊性以及汉字与汉语关系的特殊性”上下功夫,把它作为汉语教学改革的切入点和突破口。
对于汉字难学论,白乐桑先生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在《人民日报》的访谈录中尖锐地指出:“我经常听到中文难学这种说法,很奇怪,说这话的都是你们中国人。”这句话可说振聋发聩。对啊,中国人使用了几千年的汉字,从来没有感到过学习起来有什么困难;非但如此,在过去的两千年里,汉字还跨越了国界,被其他国家和民族所借用,形成了汉字文化圈。这些国家和人民在使用汉字时也没有说过什么难学的话。只是从20世纪初至今,汉字难学论风靡世界,越演越烈,追其根,五四前后那些汉字改革先行者的话起了很坏的作用。他们不是把中国文盲多的原因归结为政治制度、归结为劳动人民没有机会受教育,而归结为汉字难认、难学。例如傅斯年说:“中国字的难学,实在在世界上独一无二。中国人住在中国学外国文,几年工夫,总可粗略晓得些;若是外国人学中国文,非到中国来不可,非终身研究不可,而且终身研究的效果还是不可期。凡些须懂得外国文的人,便知道中国文字和英法等国文字的难易,实在不可以道里计。”这种汉字难学论先是被用来吓自己,以为文字改革和汉语拼音化制造理论根据。然后是用来吓别人,搞得不少汉语学习者,谈汉字色变。许多外国留学生甚至只愿学听说,不肯学读写,甘心当文盲。国内的那些对外汉语教师一见到外国人,也先灌输汉字难认、难记、难写的老调。久而久之,汉字难学不胫而走。
除了观念上以外,汉字难学论盛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教学方法有问题。这就是吕必松先生指出的“语文一体,语文同步”的教学模式,这一模式是教说什么的同时就教这句话的书面形式,由于先出现的汉字往往笔画较多,结构复杂,因此无法按照由简到繁、由易到难的原则进行汉字教学。而且教师还不断灌输汉字既不严格表音、又不严格表义的观点,“字音既然离字形而独立,字形又弄得不成形,所以青年儿童必须一字一字地牢记字音和字形,必须消耗十年工夫用在求得这器具上”(傅斯年语),因而学生总是把每个汉字看成图画那样复杂的形体,觉得毫无规则,结果形成了学习汉字的心理障碍。
在教学方法上,我们缺乏对汉语规律的探索,没有从汉语的特点出发来进行教学,而是太多地照搬了西方拼音文字的第二语言教学方法。由于西方的第二语言教学方法是建立在西方拼音文字基础上的,他们的教学研究不以汉语这样的象形表义文字为对象,因此,他们得出的结论并不完全适合于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不结合汉语的特点盲目采用西方的第二语言教学理论,不但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而且还可能会因为教学效率低下而影响人们对汉语的学习兴趣。
吕必松先生总结40多年来从事和领导对外汉语教学的经验和教训,对影响提高对外汉语教学效率的词本位教学路子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包括对自己长期以来所坚持的理论进行了否定,表现出了一个成熟的学者的风范。在进行深入思考的基础上,于最近提出了一套新的汉语理论和汉语教学理论,他把它叫做组合汉语观,要点有三:(1)字本位;(2)组合生成;(3)二合机制。相应的组合汉语的教学路子要点有二:(1)以字为基本教学单位;(2)区分口头汉语教学与书面汉语教学。可以说,这些主张都切中了对外汉语教学的要害,必将对今后对外汉语教学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