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言到白话的四个阶段
这一次的挑战发生在鸦片战争特别是甲午战败之后,中国从历史上世界之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老大帝国积累千百年的弊病一下子暴露在全世界面前,不可一世的东方巨人在西方列强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中国知识分子和爱国志士惊醒了,在自强、救国的呼声中他们再一次把头转向了古代,但这一次,经典在他们眼里不再是荣耀和榜样,而是罪恶的渊薮、落后的根源。传统的一切,一切的传统都遭到了无情的鞭挞和批判。政治体制、道德伦常、文化艺术、语言文字都在打倒之列,文言文更不能幸免。尤其在进入20世纪之后,只要涉及到文言、汉字乃至汉语存废的讨论,尽管面临的可能不止一种的选择,但每每都是态度最激烈的一派占据上风,成为了主流意见。从文言到白话其实经历了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反对八股文从而动摇了文言文的权威。本来,八股文只代表文言中最程式化的一极,是为考试而设计的文体,其僵化之形式,即使在科举考试如日中天之时,也引起一些有识之士如吴敬梓等人的不满。但由于它是旧时读书人唯一的进身之阶,其影响不容忽视。鸦片战争后西学输入,暴露了其两大不足,一不利于人才培养,二无法容纳新名词、新概念,因而成为新学的第一个攻击目标。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说:“自学者骛虚避实,遂以浮华无实之八股,与小楷试帖之专工,汨没性灵,虚费时日,率天下而入无用之地……格致制造等学,其本也;语言文字,其末也……时文不废,则实学不兴;西学不重,则奇才不出。”马建忠编写《马氏文通》也是想提高语文教学效率,以省下几年时间,来从事格致等学。到1905年,随着科举考试的废止,八股文也寿终正寝。
第二阶段是正统文言与新文体之争。19世纪末随着维新变法运动的发展,报刊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文言文无法适应大众宣传的缺点又暴露了出来。梁启超率先改革旧文体,创造了一种文中掺白、不文不白、亦文亦白,但极富煽动性、感染力的新文体,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到严复翻译西方学术著作时,就面临着“汉以前字法句法”和“近世利俗文字”二者的选择,由于文言文在当时还是公认的书面共同语,在“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后,严复还是采用了文言。但很快遇到了“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牵合,终嫌参差”的困难,因而新文体的影响越来越大。
第三阶段就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是白话文与文言文的正面交锋。其时各种意见蜂出,从最“左”到最“右”,依次站立着钱玄同、陈独秀、鲁迅、胡适、刘复、周作人、蔡元培、林纾等人,从主张取消汉语,到打倒文言,到改良文言,到文白两存,到维护文言,各种主张都有。两端之外,蔡元培、周作人乃至刘复、胡适的意见本来都还是比较温和的,如蔡元培认为,“作白话文的缘故,是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但是历史却选择了最激进的钱、陈的意见,于是,文言文被彻底否定。
第四个阶段是白话文与大众语之争。这一次把矛头对准了“五四”时期的白话文,主将是瞿秋白。由于“五四”白话文的利器是外国语和翻译,因此翻译腔严重,欧化盛行,瞿秋白斥之为“非驴非马的骡子话,半文不白的新文言”,他主张的是“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白话文”,其标准就是“中国人口头上可以讲得出来的白话”,因此他坚决反对鲁迅的“宁信而不顺”。周扬说得更明白:“文学大众化首先要创造大众看得懂的作品,在这里,‘文字’就成了先决问题。‘之乎者也’的文言,‘五四’式白话,都不是劳苦大众所看得懂的,因为前者是封建的残骸,后者是民族资产阶级的专利。”鲁迅尖锐地提出这里面恐怕有“迎合大众”的问题。总之,中国的书面语到了此时,已走上了鲁迅所批评的“说话作文,越俗,就越好”的方向。经过解放区文学,经过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经过改革开放后的商业大潮的冲击及理论界的“解构”,变得越来越迎合世俗,终于到了今天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