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书语与口语
口语和书面语是语言的两种不同形式。书面语是靠文字记载的,是一种“写—读”的形式;口语是以语音为物质载体的,是一种“说—听”的形式。书面语是在口语的基础上形成并发展起来的,至今还有许多民族只有口语而没有书面语。因此口语是第一性的,书面语是第二性的。书面语与口语相互影响。口语成分也不断被吸收进书面语,使书面语不断丰富生动;书面语的成分不断进入口语,使口语向着规范的方向发展。
一般的语言学教科书上,关于口语和书面语关系的论述,大多到此为止。然而,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却往往被人忽视,那就是书面语是比口语更高层次的语言表达形式。这一点首先体现在书面语的使用范围上,几乎所有正式的、规范的语言交际,都需依赖书面语的表达。即使是在西方注重口语的环境下,哪一位要人发表演讲,不是事先备好稿件,并且数易其稿,反复修改,十分注重遣词造句、结构修辞呢?另外,留声机是19世纪末期的发明,至今录音设备在世界的很多地方还是奢侈品。一种文化要传承,是必须依赖书面语的。连索绪尔都承认书面语和文字在这方面的重要贡献:
我们一般通过文字来认识语言。研究母语也常要利用文献。如果那是一种远离我们的语言,还要求助于书写的证据,对于那些已经不存在的语言更是这样。
前面的讨论提到,印欧语和汉语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文字形式,拼音文字记音而汉字表意。文字体系的差异也给印欧语和汉语的传统带来深刻的影响。徐通锵先生在论述这种差异时说:
印欧语的语言与文字的关系的特点是视觉依附于听觉,文字的拼写法需要随着语言的变化而进行相应的改革,而汉语与汉字的关系的特点与印欧语不同,文字并不需要和语言的变化挂钩。这种差异制约着文化传统的形成和传承,如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印欧语社团“重语轻文”,而汉语则反之,是“重文轻语”,始终坚持“书同文”,基本上不管“言异语”,彼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中国和欧洲历史上都长期存在着口语和书面语分家的局面:在中国,文言文作为古代的书面语形式,在南北朝时就已经和口语明显地脱节了,这种脱节以后愈演愈烈,造成了文言文和白话文之间尖锐的对立。在西方,拉丁语成为各国的书面语,而当时各国的平民都用各地的方言作为口头的交流形式。西方的拼音文字,以字记音,书写形式和口说的形式的差别不会太大。文艺复兴时期,不同地区的人根据自己的方言特点发展出不同的拼音文字,建立了法、意、西、葡、罗等国家,形成了欧洲大陆小国林立的局面,拉丁语也随之成为一门“死语言”。而汉字因为不记音而表意,各地不同方言发音不同的同一个意思,都用相同的汉字表示。汉字历经几千年沧桑,虽然字形经过几次变化,但本质没变,具有相当大的稳定性。汉字的超方言性和稳定性,对汉民族的形成和维系、对中国长期以来保持大一统的局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书同文是中国历代统治者都奉行的政策,文即书面语在汉语社会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应该说,口语第一性、书面语第二性的论断是科学的。但问题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使用汉字系统、有着几千年深厚历史积淀的国家,书面语在语言系统中的地位要比印欧语重要得多。索绪尔提出语言学的对象是口说的词(即口语)这一观点之后,出现了所谓的“语音中心主义”,排斥书面语在语言研究中的地位。这种重语轻文的印欧语传统也影响了中国一百年来的语言政策、语言研究和语言教学。其实,即使西方现在也有学者开始反思轻视书面语带来的负面后果。而在中国重新审视书面语的重要作用对我们传承中国古典文化、提高语言表达水平都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