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翻译改造汉语
通过翻译改造传统汉语,促使汉语现代化,是“五四”一些知识分子为贫乏的白话文开出的一剂药方,旨在使汉语更精密、更具有表现力。代表人物之一的鲁迅有这样一段话:“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据为己有。”他认为要表达复杂的思想和情感,单凭汉语原有的句式是不可能的,需通过翻译引进繁复的句式。鲁迅把翻译当作一剂强心剂,认为“欧化文”可以挽救风雨飘摇的汉语,用心自然是好的,但用药未免过猛,难保没有副作用。他的主张在当时就招来了很多人的反对,其中有旧派的人物如钱基博,也有新派的代表如梁实秋。梁实秋还专门撰文《论鲁迅的“硬译”》(载于1929年《新月》第2卷),他批评鲁迅的“欧化翻译”,其中举了鲁迅译的一个例句:
内容上虽然不相近,而形式底地完成着的作品,从受动底见地看来,对于劳动者和农民,是只能给与半肉感底性质的漠然的满足的,但在对于艺术底化身的深奥,有着兴味的劳动者和农民,则虽是观念底地,是应该敌视的作品,他们只要解剖地加以分解,透澈了那构成的本质,便可以成为非常大的教训。
确实是生涩难懂、佶屈聱牙得很。就连鲁迅的亲密战友瞿秋白在这个问题上也与他有很大的分歧,在《欧化文艺》一文中,瞿秋白写道:
革命文艺的作品,必须用完全的白话,必须用完全的现代中国文的文法来翻译。这虽然是最浅近的最明显的问题,但是现在不但有许多曲译原文的翻译,而且有许多文白夹杂的、中国文法和外国文法瞎凑的翻译。这当然是违背大众化的原则的。
从上文不难看出,瞿秋白与鲁迅的分歧事实上是“大众语”与“欧化文”的分歧,我们且不论谁更高明,但两人改造汉语的初衷确是不谋而合的,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汉语能被改造吗?
回顾历史上汉语与其他语言的接触,有些外来的成分被消化、吸收了,且慢慢地融入了汉语之中,不再给人以“异质”感。而有些表达法尽管流行一时,最终还是被时间淘汰了。外来的语汇和文法符合汉语自身规律的就传下来了,不符合的就会自行消失,语言有其自身运行的潜在规律,不是谁想改造就能改造的。比如,电话刚进入中国时,被叫做“德律风”,是telephone的音译,读起来拗口,又不符合汉字表意的特点,因此后来就被“电话”取代了,类似的情况还有德谟克拉西(democracy)、赛因斯(science)、梵婀玲(violin)、布尔乔亚(bourgeois)、黑漆板凳(husband)、马杀鸡(massage)、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等,如今都没人再用了,取而代之的是民主、科学、小提琴、资产阶级、丈夫、按摩和灵感。想当初这些都是最流行的新词,就连两个文人碰面,都要问一句“最近有烟士披里纯么”,可如今这些词都已经不见了踪迹。从外语中借来的形态、句法一样要经受时间的考验,比如“底”字的使用,是模仿西洋文法,凡形容词与名词相连成一名词者,中间用“底”字,如Social being是“社会底存在物”;形容词如果是通过加后缀形成的,语尾有-tive,-tic的,也用“底”,这一生造出的形态,如今也是销声匿迹了。汉语归根结底是没有形态的语言,外来的形态很难存活下来。对于表意的语言来说,意译的方法毕竟更容易被接受,也更可能真正融进汉语的语言肌理,成为一分子,被流传下来。上海时下又流行起新的音译词“奥特莱斯”(outlets),指在市郊建起的一个大型服装名品折扣店,时髦的年轻人都要么直接说英文,要么就说“奥特莱斯”,但也已经有人嫌它拗口,用起了“折扣店”。“奥特莱斯”之类译法到底能流行多久,我们只有拭目以待了。
从外语中引进词汇时,如果是中国没有的东西,音译自然是最便当的,但是音译词要挤入汉语家族时,往往要接受汉语的“改造”,尽量带上表意的功能,才不至于被清理出门户。完全音译的外来词要尽量选用形声字表明自己的汉化,如佛经的六字真言“
嘛呢叭咪
”就是通过增加偏旁“口”以达到“望形生义”的效果,相似的例子还有咖啡(coffee)一词。从大宛语中借来的“苜蓿”(buksuk)和葡萄(budawa)两个词也是如此,苜蓿曾被译为目宿和牧宿,容易产生误解,后来就造出了形声字苜蓿;葡萄也是经历了蒲桃和蒲陶后,才最终固定了下来。
音译兼顾表意的外来词往往很容易被接受,如可口可乐(Cocacola),幽默(humor),脱口秀(talk show),伟哥(viagra),迷你裙(miniskirt),都既记录了读音,又很传神。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是的确良,原来是dacron的粤语音译,广东人称之为“的确靓”,“靓”是漂亮的意思,“的确靓”翻译得可谓是音近意佳,当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确良从广东来到内地时,粤语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北方人弄不清“靓”是何物,就改成了“的确凉”,后来发现这东西也未必凉快,又改成了“的确良”。
还有一些词汇经受了语言潜在规律的检阅和考验,不仅保留了下来,还像糖溶入水中一样,化入了汉语,分不出是外来词了。如佛、阎罗、劫、魔、禅、戒律都俨然成了汉语的常用词,已看不出任何外来的痕迹。像上海话里的“瘪三”和“阿飞”,一般都认为是上海方言,薛理勇则在《闲话上海》中指出它们是洋泾浜英语(即夹着上海话的英语)。由于英语中乞丐是beggar,乞讨是beg,洋泾浜则称作begsay,写成汉字就是“瘪三”。“瘪”指容貌枯黄干瘪,“三”指衣食住三者全无。阿飞则是从英语fly来,美国人把20年代后出现的城市不良青年叫作苍蝇(fly),而fly的本义和常用意义是“飞”,吴语里又喜用“阿”字,什么阿哥阿姐、阿公阿婆、阿猫阿狗,fly自然就是“阿飞”了。就这样,“瘪三”和“阿飞”自然而然地化入了上海话。
任何一种语言都是有自身发展的规律的,外来的成分必然要经受语言内在规律的检验,合适的,会留下来;不太合适的,有的经过修正保留了下来,而有的就被时间淘汰了。事实已经证明,世界上没有哪一种语言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不同的语言从互相接触中汲取养分,是必然的规律。我们同意通过翻译,吸收外语的长处,给汉语注入新鲜血液,提高汉语的表现力,但是用翻译改造汉语既是不合适的,也是不可能的,也许更贴切的用语是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