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走出象牙之塔

六、走出象牙之塔

美国语言学家葛林伯格曾说过“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学科”,其意思是语言学研究所形成的理论和方法可以供其他学科借鉴、学习。此言一出立即使语言学者群情振奋,认为长期被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一些时髦的学科压得喘不起来的语言学,这下可以扬眉吐气了。然而问题不在于有什么头衔,而在于能不能做出名副其实的事情来,否则,只靠自吹自擂,别人是不会买账的。然而,静观国内语言学界的现状却感到不如人意的地方太多。关键是很多研究者躲在象牙塔内,一味地搞不食人间烟火的“纯”语言研究,无论是汉语界,还是英语界,都是如此。语言毕竟是跟人类生活最密切的东西,一味地搞抽象研究,不考虑实际应用,如何能为其他学科提供依托?这样的语言研究又如何称得上是领先的学科?

口号叫得最响的大约是理论语言学界。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理论学界加快了引进国外语言理论的步伐,以此来缩小与国外语言学研究的差距。但由于西方语言学理论层出不穷,日新月异,令人几乎应接不暇,一位研究者花费若干年精力,好不容易弄通一两家,外国理论又翻新了,稍不留神就又“落后”了,只好拼命再学。因此国内理论语言学界几乎成了西方语言理论的传话筒,有很多研究外国理论的名家、大家,却很少结合中国实际的自创型研究。就是引进外国理论的,也来不及研究如何应用,结果只好停留在就外国语言学论外国语言学,以外国理论解释外国语言了事。至多只是偶尔举几个汉语例子,不过是为了证明外国理论的“普适性”。这样的研究,从根本上来说,甚至是始终游离在中国语言的外面的,更罔论如何为其他学科提供借鉴。

语言学如何会成为“领先”学科?我认为这里面有个误解。实际上,不是语言“学”成了领先学科,而是对语言问题的关注推动了各门人文学科研究的深入。这是拜19、20世纪之交西方哲学语言论转向之赐,语言问题一下子成为哲学研究的中心,因而也就成为学科关心的中心。

语言论转向的核心内容有三个方面。第一,语言本体论。经过存在论、认识论、语言论三次转向,西方哲学发现语言才是哲学研究的本体和主要对象,哲学历史上发生的种种误解往往是由于对语言的不理解造成的,从而语言问题成了哲学研究的核心。20世纪的西方哲学家无一不从语言问题入手开始他们的研究。受其启发,其他学科也无不从语言问题切入,开始他们的本体研究。例如文学研究从拷问“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小说”开始,作品研究则强调回到文本、文本细读等等。其实语言学本身也面临着一个回到本体的问题,追问“什么是语言”、“什么是语言学”,这会使我们对这门学科的性质任务有更明确的认识。而不是因为别的学科重视语言了,语言“学”就突然变“老大”了。没有那样的好事儿。第二,语言世界观。它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是语言决定了我们认识思想的范围和方法,简单地说,就是人所认识的世界不是客观世界的机械反映,而是经过了语言的勾勒,或者说,是“语言的世界”。同时,语言的内在规律决定了人们的观察和表述方式,例如说法语遇到一个名词就必须赋予它一个“性”,或阴性,或阳性,否则就不能开口说话。二是不同的语言,其世界观是不同的,不仅所看到的世界不同,观察和表述方式也不同。例如说汉语的人就无须像说法语的人那样考虑名词的“性”的问题。这就使我们去研究说不同的语言的人的背后的不同思维方式。第三,母语意识。既然语言问题如此重要,语言又具有相对性,那么,对特定的人来说,最有意义、最值得研究的就是他的母语。只有母语才是他存在的真正家园。

如果了解了语言论转向的这三个核心内容,各门学科都可从中得到很多启发。但首先受到触发的应该是语言学自身。事实上,最新的语言学理论就应该建立在这样的理解上。而我们对中文的危机这个重大问题的认识和处理从根本上来说,也是立足于这一新的认识。只有在这基础上,我们才能更深刻地认识讨论语言文字问题的意义,语言是民族的根,也是文化的魂;也才能具有博大的人文关怀,从语言文字问题出发,去关注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大问题。语言学者只有首先把自己看作一个人文主义者,才有可能走出象牙之门,关心语言涉及的各种问题—

我们才会关心语文教育问题。因为这是事涉人文传承、国家和民族前途的大问题,涉及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大问题。

我们才会关心语言文字的社会使用问题,因为这是关乎世道人心的大问题,关系到文明传承和发展的问题。

我们才会关心如何提升语文表达能力的问题,作为有三千年成熟历史、有世界上最优秀的语言和文学传统的汉语,有责任对世界语言的发展做出新的贡献。

我们才会关心中文信息处理问题,因为这是古老的汉语怎么适应新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为人类新生活开拓前景的大事。

我们也才会关心外语教学和对外汉语教学问题,因为这是世界人类和文明如何携手、如何交流、如何在平等和互利中走向未来的问题。

……

总之,语言研究者要走出象牙之塔,登高才能望远。自我封闭,眼前只有所谓的“语言学”,对中国和世界发生的事都不闻不问,只能落个遭社会冷落的下场。另一方面,社会也期待着语言学的参与,共同从解决中文面临的危机着手,让语言学真正成为社会的“推手”,也为语言学的发展创造最大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