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作超然的研究态度

五、故作超然的研究态度

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巨变,中国人的语文生活和社会的语文应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单就词语来说,一大批反映时代特点的新词语出现了。有的学者认为,当前汉语中每年产生的新词有1000个左右,平均每天产生3个,最新出版的《新词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12月版)收录1978年~2002年共25年产生的新词语20000条。这样计算,平均每年有800条。

二十多年前中国经济改革初期,汉语中就出现了万元户、下海、民工潮、大款、大腕、皮包公司等反映社会商业化进程的语汇,其数量之多令人目不暇接。伴随房地产热升温,又出现了房展、期房、楼盘、现房、经济适用房等房市词语。五一节、国庆节春节的长假,成了“黄金周”。假日消费带动经济发展的模式,被称为“假日经济”。20世纪90年代中,世界刚进入网络时代,随之而来的是汉语中大量网络词语,如宽带、电子邮件、黑客、伊妹儿、网络经济、网虫、网吧等,一些网络新造词更令人“网”花缭乱,如偶(我)、PLMM(漂亮妹妹)、稀饭(喜欢)、表(不要)、虾米(什么)、酱紫(这样子)、200(ZOO动物园)、9494(就是就是)等等。在休闲娱乐方面的词语,如极限运动、排行榜、大片、人体彩绘秀、劲歌、辣舞、追星族、辣妹、帅哥等等,一个更比一个“酷”。字母词在汉语中大量涌现,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的事,当今的中国人对CEO、WTO、ATM、DNA、KTV、MBA以及BP机、卡拉OK这些现代汉语字母词已不再陌生。当前新词语中还有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利用某一新兴的“准词缀”形成一批带有该缀的新词。例如,“超”:超音速、超短波、超短裙、超负荷、超现实、超高压;“零”:零距离、零首付、零风险、零事故、零缺陷、零接待、零中介、零增长、零投诉、零利率、零口供;“软”:软广告、软环境、软科学、软杀伤、软指标、软着陆、软资源;“迷你”:迷你裙、迷你电影、迷你花园、迷你汽车;“看”:看好、看旺、看涨、看跌、看淡;“吧”:网吧、影吧、冰吧、布吧、书吧、氧吧、玩吧、果吧、陶吧、水吧。改革开放以来,普通话还吸收了大量港台语,如:纯情、亮丽、层面、宠物、传媒、斥资、个案、转型、廉政、构想、认同、按揭、整合、互动、资深、瓶颈、峰会、写字楼、音乐人、发烧友、靓、派对、的士、搞定、大排档等。再看看近几年举行的超女大赛简直成了一个新人类的世语新说,“玉米”、“盒饭”、“凉粉”,相继出现。“玉米”者,宇迷也,当然视李宇春为偶像;“盒饭”则非何洁的歌迷莫属了;“凉粉”则是张靓颖的粉丝。同时,超女大赛,还创造了一个雄姿勃发的词:PK。现在,如果你看到了“轮胎”,也别吃惊,此乃周杰伦的歌迷也;“血友”也绝不是白血病的新变种,极有可能是张学友的追捧者;同样的道理,“蒙迷”也许是王蒙的铁杆读者;而蒙牛,当与乳制品无关,是王蒙越来越牛的意思。以此类推,把台湾小说家白先勇先生的崇拜者称为“白粉”,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词语增加之外,语法与语义的使用也出现了变异。一些语义的超常搭配、甚至在此基础上组成的新词,常令创造者和圈内人眉飞色舞,爱不释手,以为这种表达形象、逼真、生动、幽默、诙谐;而多数局外人见了却莫名其妙。如可爱(“可”怜没人“爱”);天才(“天”生蠢“材”);神童(“神”志不清的儿“童”);潜水艇(指“没水平”);化妆(指“粉发涂强”,转意“奋发图强”);偶像(“呕”吐的对“象”);帅哥(蟋“蟀”的哥“哥”);歌星(“哥”伦比亚大猩“猩”);明星(“明”天的“星”星);不错(长成这样子“不”是你的“错”);气质(孩子“气”,神经“质”);讨厌(“讨”人喜欢,百看不“厌”);情圣(“情”场上“剩”下来的);贤惠(“闲”在家里什么都不“会”);健谈(“见”了什么都“谈”);浪漫(“浪”费时间,“漫”不经心)。

语法上,如副词“很”以前一般不用来修饰名词,但在现今的口语中,“很+名词”是常见的,如“很女人”(即“很有女人味儿”)、“很男人”、“很军人”(“有军人风度”)、“很克林顿”(“很不诚实”)、“很书本”(“书生气十足”)。又如“强、巨、狂、严重”等形容词,在口语中常改用作副词,表示特别,起夸张、加强语气作用,如:我对你的说法严重支持!

一方面是这种简便省事、开放直接、有强烈的自我表现欲的语言表达方式到处泛滥。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传统中国式表达的含蓄、严谨和精致也正在离我们而去。那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晓耕翻露草,夜响溪石”、“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严整对仗、简练深刻、沉郁含蓄、坦诚流露、耐人寻味的意蕴表达似乎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我好好开心呵”、“我好好感动呵”这样苍白无力的表达。还有些半通不通的符合“语法”的新鲜表述。“睡着了”要说成“进入了睡眠状态”;“她又哭了”要修饰为“她又再度哭了一次”;“为人父母”要说成“作为子女的父母”(“作为”一词的滥用已到了可笑的地步,电视画面上,我们经常看到各行各业的被采访者在那里侃侃而谈:“我作为我……”,令人忍俊不禁)。这些千篇一律、百人一面的单独表达似乎让人看到,在数码相机普及、旅行已成家常便饭的今天,多数中国人在镜头前似乎永远只会做一个动作:伸出食指和中指!

这样丰富多彩的语言生活,特别是正反两方面的现象为语言研究提供极好的素材。事实上,语言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化的现象也早就引起了一些语言学者的关注。如陈原先生早在1979年就出版了《语言与社会生活》这一有名的著作。但我们发现,有两种态度是不可取的。

一种是把语言研究当作留声机般的刻板记录。坦率地说,这就是美国描写主义语言学带来的“流毒”。我们在“流毒”上打了引号,是想说描写语言学在美国未必是“毒”,但在我们这里经过了机械搬用,却成了“毒”。描写语言学认为语言学家应该如实记录语言的客观情况,他的任务只是记录、分类,不应该作任何主观解释,更不用说作评判了。这在彼时彼地并没有错,因为描写语言学家面对的是谁也不懂的印第安人语言,他们的任务首先是抢救、保存,研究是下一步的任务。而我们所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的活生生的语言使用。所谓的只作客观记录就不是语言学家的正确态度。而我们的一些社会语言学家正只满足于做这样的留声机工作。最近广为人议论的是2007年8月16日教育部语信司正式公布了171条汉语新词语,依次是“八荣八耻、白奴、白托、白银书、半糖夫妻、抱抱团、抱抱装、奔奔族、笔替、博斗、博客话剧、博文,草根网民、车奴、成考移民、城市依赖症、村证房,大肚子经济、倒扁、盗版党、等额配比基金、电话门、电子环保亭、吊瓶族、丁宠家庭、动能车、冻容、独二代、断背,EMBA、2时歇业令、二奶专家,法商、返券黄牛、饭替、房魔、房奴、飞鱼族、废统、沸腾可乐、分手代理、福利腐败、福寿螺患者、复古学堂,感恩红包、高薪跳蚤、搞笑、公司驻虫、谷歌、骨性、国际高考移民、国六条、国十条,海缆断网、海绵路、海啸音、寒促、汉芯造假事件、合吃族、红楼选秀、红衫军、换客、灰色技能、回购地、会议大使、婚嫁大年,急婚族、监控门、江选、奖骚扰、交强险、脚环鸡、节奴、解说门、禁电、掘客,卡神、考霸、科研包工头、啃椅族、空调、骷髅门,赖校族、乐活族、梨花体、李娅空翻、两会博客、垄奴、绿色产房、裸考、裸替,M型社会、慢活族、美丽垃圾、迷卡、蜜月保姆、秒杀、明星枪手、墓产经济、墓奴,年后饭、暖巢管家、诺亚规则,跑酷、陪拼族、捧车族、拼卡、拼客,7时代、擒人节、轻熟女、穷人跑、求学房、群租,让票区、人球、人户育婴师、润滑经济,三失、三手病、三限房、三支一扶、晒、晒客、上海社保基金案、剩女、十五细则、世宗、试药族、手机幻听症、手机手、熟年、睡眠博客,她经济、痛快吧、图书漂移、土腐败、囤房捂盘、托业,网络晒衣族、威客、微笑北京、微笑圈、文化低保、文替、巫毒娃娃、捂盘惜售,新明星学者、新中间阶层、熊猫烧香、炫富、学术超男、学业预警,压洲、洋腐败、洋漂族、医闹、医诉、移动商街、印客、游贿、游戏手,砸票、择校税、证奴、职粉、终统、众包、住房痛苦指数、装嫩族、作弊克”(加点的词表示旧词产生新义)。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全数录下来,是因为新词公布了以后颇引起了一番议论,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语言学者,我自己能认识多少词。统计下来却发现我只认识23个,也就是不认识的词语达87%!在惭愧之余,我在想,这是第一次以如此正式的方式公布“新词语”,想来今后还会这样做。如果颁的新词语绝大多数都是包括“专家”在内的人都不认识的,那其背后的指导思想就很值得考虑。我很同意其中一条词语“学术超男”的创造者魏英杰先生的意见,他说:“面对新词层出不穷的现状,有关部门沿袭过去收集、分析与收编的词语规范办法,显然是行不通的。结果很可能是以词语规范的形式固化与推广新词语,进而加剧‘词语乱局’。”我还进一步认为,这背后反映了研究态度问题:社会语言学的研究光作留声机是不够的,如果是抱着猎奇和炫奇(也许这也是个“新词语”?)态度就更不应该。

另一种态度与之正好相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对社会上丰富的语言生活不闻不问,关在书房里做他的“研究”。如果说上一派是受美国描写主义影响的实录派,那这一派就是受美国生成语言学影响的内省派。乔姆斯基派认为,语言是天生的,各种不同语言背后有共同的语言机制,研究语言不必做田野调查,光从自己的语言出发,采用内省法就能达到这个目的。这一主张正好迎合了一些语言研究懒汉的心理,他们不用搞语言调查,不用收集资料,不用学习方言,也不用学外语,只要关在家里,对着天花板,根据内省法来找到例子,证明想要证明的理论就可以了。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一类的例子:“你回家以前,现在她休息。”

身为中文研究者,如果我们不关心或者“过度”关心我们周围的语言生活,我认为都是不负责任的态度。语言学者应该积极参与,以负责的态度认真干预社会的语文生活。上海的《咬文嚼字》杂志在这方面树立了一个好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