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文言“回潮”

四、尴尬的文言“回潮”

然而近年来事情起了变化。2001年7月,江苏省高考阅卷点传出一个故事,南京一位名叫蒋昕捷的考生以一篇《赤兔之死》赢得作文满分,该文采用浅近文言,语言老到,文采飞扬,赢得了阅卷教师大众的一致好评。时隔六年,《赤兔之死》的神话仍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在谷歌中敲入“赤兔之死”四个字,立即就能欣赏到这篇满分作文的风采:

建安二十六年,公元221年,关羽走麦城,兵败遭擒,拒降,为孙权所害。其坐骑赤兔马为孙权赐予马忠。

一日,马忠上表:赤兔马绝食数日,不久将亡。孙权大惊,急访江东名士伯喜。此人乃伯乐之后,人言其精通马语。

马忠引伯喜回府,至槽间,但见赤兔马伏于地,哀嘶不止。众人不解,惟伯喜知之。伯喜遣散诸人,抚其背叹道:“昔日曹操做《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吾深知君念关将军之恩,欲从之于地下。然当日吕奉先白门楼殒命,亦未见君如此相依,为何今日这等轻生,岂不负君千里之志哉?”

……

时值新世纪的第一年,白话文业已通行了大半个世纪之久,如今国人大多能写一手“纯粹的白话文”,却纷纷羡慕起长辈的文言功底来,偶尔见到不太像现代汉语的文章,常有“惊艳”的感觉,这恐怕是新文化运动时期那些战战兢兢写作、唯恐带出了文言影子的巨匠们所始料不及的。胡适在《整理国故与“打鬼”》中曾有过一段感叹:

平心说来,我们这一辈人都是从古文里滚出来的,一二十年的死工夫或二三十年的死工夫究竟还留下一点子鬼影,不容易完全脱胎换骨。即如我自己,必须全副精神贯注在修词造句上,方才可以做纯粹的白话文; 偶一松懈(例如做“述学”的文字,如《章实斋年谱》之类)便成了“非驴非马”的文章了。

时过境迁,在白话文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位满分作文的得主蒋昕捷,却因为熟谙中国古典名著,以传神的浅近文言而一举拿了满分,这是否形成了对通行书面语无言的讽刺呢?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再去回顾历史,就会发现历史并不是那么纯净、那么一面倒。而文言文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彻底扫净的。早在新文化运动取得胜利之初,关于写好白话是否需要有文言根底的争论就发生过不止一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周氏兄弟的不同选择。周作人认为白话文应该是“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周作人的想法得到了朱光潜的赞赏,并撰文《雨天的书》给予支持,此举招来了鲁迅严厉的批评,称其为“新文艺的试行自杀”。八年后,章太炎旧话重提,认为白话不能完全舍弃文言,再次遭到新文化人的不满和批评。翻译大家傅雷也深有感触:“白话文跟外国语文,在丰富、变化上面差得太远。文言在这一点上比白话就占便宜。”他还引周作人的话说:“倘用骈散错杂的文言译出,成绩可以较有把握:译文既顺眼,原文意义亦不距离过远。”认为这是极有见地的说法。学贯中西的红学泰斗周汝昌也不止一次感叹白话文欠缺表现力,应该从文言中吸取养分。

文言在20世纪上半叶的几次突围,都被白话的支持者以绝对优势压了下去,新中国成立后,白话文又成了工农政权戳破万恶旧世界的利器,更是一路凯歌,无人能敌。然而事隔半个多世纪后,重提文言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隐约间还包含着对新文化运动重新认识的思考和重新评价孔子以及儒家经典的声音。2004年4月22日,韩军在《中国教育报》发表了题为“没有文言,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文章,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声势浩大的“文白论战”,其声响至今未绝,使我们得以在鲁迅宣告文言的时代“已经过去”将近八十年后,又亲历了文白论战的盛事。有人激动地说:“几十年来内地文人的整体文字面貌是越来越‘水’,越来越‘白’,越来越‘俗’,越来越‘痞’,失去了纯粹、古雅、洁净、朴素。不可否认,这正是所谓内地‘现代语文教育’斩断了‘文言’血脉的结果!历史的教训,我们不能不吸取,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

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攻击文言的大师级人物无一不受过文言的熏染,无一不旧学深厚,刘半农能把外国文章翻译成漂亮的文言文,郁达夫写得一手旧体诗,也很是入流,新文化运动最坚定的斗士鲁迅,更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古文,就在文白论战正酣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还出版了用文言撰写的《中国小说史略》,在为厦门大学编写中国文学史讲义(即《汉文学史纲要》)时使用的依旧还是文言。至于鲁迅的白话文章也算不上纯粹的白话文,多是文白夹杂的文体,与鲁迅自己所标榜的白话有相当的距离。

更令人感叹的是,鲁迅、胡适等反文言,倡白话,但他们均是文言功底深厚,深知文言的利弊。今天那些跟着学舌反对文言的人却是对文言毫无所知,甚至连白话也未必过关的人。我们实在不知道,他们是出于无知呢,还是出于偷懒?

白话真能代替文言吗?放眼周围,虽然大批古籍现在都有白话译本,但恐怕没有谁会去背诵白话译本的唐诗宋词吧?毛泽东的讲话、文章都用白话,但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他用来抒发情怀的却是格律严谨的旧体诗词。北大百年校庆时,江泽民和北大学生一起背诵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而不是郭沫若的《女神》。甚至连最能体现当代大众趣味的网络语言也经常出现文言句式,股民在博客里评论政府的加税政策,用的竟是琅琅上口的仿古形式:

夜半加税绝古今,五卅惨案举世惊!五载熊市无人问,一朝快牛官府怒。

沪深股指潇潇下,国税财源滚滚来。谁言肉价高难抑?举国皆是割肉人!

更令人惊讶的是,即便在流行歌曲里也可以看到文言的痕迹。前有邓丽君演唱的《独上西楼》,词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的《乌夜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后有王菲演唱的《但愿人长久》,词取自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

看来文言与白话的关系,也是“剪不断,理还乱”,让当初激烈反对文言的人看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真实的情况恐怕是,白话与文言一直在互相吸纳,其边界有时显得很模糊。在实际应用场合,也是各有千秋,各有所长:报刊社论、宣传性的文字,自然是白话好些,但用作抒情达意,恐怕还是文言要稍长一些。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要真正掌握汉语汉文,如果对文言一无所知、一无所能,恐怕终究难以得到国人的承认。

行文至此,忽然瞥见今天刚到的《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9月7日),上面登了周振鹤教授的一篇文章《历史资料的出口转内销》,周先生批评的是有自己的历史资料不用,而要到国外去翻译转述,但我们感兴趣的不仅在此,还在于转译的科考题目与周先生提供的原文,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比:

【转译题】编书、出版报纸、杂志时,文章应平和、真实。如果文章攻击政府政策,就是在阻碍国家和平,那么就是在煽动反叛。请提出一条法律建议以阻止这一状况发生,稳定民众思想,以建立国家秩序。

【原题】书籍报章持论贵乎平正,若诬及朝廷有碍治安者,实为煽惑之根,试详言一律严禁之法,以正人心而维风俗策。

这里间或有译错,我们不去管它,可能是原本译成英语时出的错。但只要把两者作一比较,文字高低立即判然可分。因而人们担心的是,一味倡文反白,可能会使中国人失去评判文字优劣妍媸的眼光,大家都陶醉在白开水里,中国文学乃至中国书面语的前景就非常可怕了。

前不久,关于金庸小说入选中学课本引起了不少的争议。但我们以为,撇开别的不谈,单就书面语言来看,如金庸这般坚持传统、文白相济而又恰到好处者,在当今文坛可说绝无仅有。他的语言、特别是其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确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随便举个例子,《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和杨过,时隔十六年再次重逢时的一段描述,就颇精彩:

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这一段描写的主体是白话,但金庸用墨极省,达到了“言简意丰”的效果,十六年生死两茫茫,尽现在那“半晌呆立”、“一声轻呼”之中,“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更是意味无穷,给读者留下了几多遐想的空间。从语言的角度来看,金庸多用短句铺排,四字对仗,显是从文言脱胎而来。

近100年前,当古文大家林纾在文白之争中“败下阵来”之时,曾写过这么几句话:“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吾辈已老,不能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不知今天读来,能引起人们何种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