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角度重新考虑繁简字问题
变政治性考虑为文化性考虑就要真正从文化角度来思考简体字推行的功过得失。周有光先生说:
汉字简化的好处是明显的,但是汉字简化的好处是有限的,不宜夸大;汉字简化有副作用:旧书新书不同,海内外不同,从国内外整个汉字流通地区来看,旧的“书同文”破坏了,新的“书同文”还没有建立起来。
这还是就事论事的讨论。实际上,从简体字推行的来龙去脉看,还有更深层的文化问题。从五四时期起,简体字、白话文、汉字改革、拼音化甚至为白话文建立量身定制的语法,实际上都是同一件事,或者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前几个方面我们已经谈得很多,语法怎么扯得上与拼音化的关系呢?且看傅斯年怎么说:
……中国语的文法发明了,拼音文字的制作便不是难事。等这拼音文字制成施行了,中国语的文法又自然而然的借着文字的力量维持它的整齐。这样看来,拼音文字的造就,靠着国语文法的发明;国语文法的齐一,又靠着拼音文字的效力,两件事是互相为用的了。
这些事情的核心是拼音化。包括白话文运动的目标也是为此。胡适说得很清楚:
凡事有个进行次序。我以为中国将来应该有拼音的文字。但是文言中单音太多,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须先用白话文字来代文言的文字;然后把白话的文字变成拼音的文字。
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核心就是反传统,把中国传统文化连同记载这些文化的语言文字,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在此基础上实现全盘西化。
建国后50年代初提出文字改革三大任务: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制订汉语拼音方案。其核心也是汉语拼音化。推广普通话是实现汉语拼音化的前提,这道理其实五四先贤们也提到过,如傅斯年说:
制定国语之先,制定音读,尤为重要。音读一经统一,自有统一之国语发生,初不劳大费精神。
1944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制订五条国语运动纲领,前三条即是:1.实行国字读音标准化,统一全国读音;2.推行国语,使能通行全国,并作为外国人学习国语的标准;3.推行注音国字,以普及识字教学。解放后我们所做的,只是以政府之力,使这件事变得容易了。
简化汉字是实行汉语拼音化的第一步。五四先贤们在西方语言理论影响下,相信文字只是用来记录语音的,汉语用这么多汉字去记录同一个语音,实在是愚蠢,因此钱玄同说:“汉字的同音字如此其多,在实际上就等于一个音弄成许多符号,这实在太眩人耳目了,若干脆采用罗马字,一个音只用一个符号,岂不省事?”因此,简化字就是“一个音弄成许多符号”的现行汉字与“一个音一个符号”的罗马拼音字之间的过渡阶段。简化汉字过程中大量采用“同音替代”、“同音归并”的方法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这是向一音一符的拼音文字靠拢的必要步骤。“二简方案”在这方面走得更远,完全超过了汉语的承受程度,遭到唾弃也就是必然的了。
大量采用同音字的结果必然是造成传统的规范失效,错字特别是别字的存在合法化。我们知道,汉字以形体为主,一点一画、一个偏旁,包括其位置上下、左右长短,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汉族人的心理上确立了不可动摇的地位,甚至形成了程度不等的“汉字崇拜”。汉字简化大量采用俗体字、草体字、简笔字、同音字,还有自造的简化字,结果使汉字原来在中国人心目中的神圣感轰然倒塌。在讨论繁简字优劣的问题时有人举出很多例子,说明绝大多数简体字都是古已有之,并不是今人的发明,例如今人议论得最多的“发”“
”都写成“发”早在秦汉时就已如此,用“复”代“复”“
”、“干”代“乾”“
”更是先秦时就已有了。但问题不在于这些字何时开始使用,而在于这些字在以前都是作为不规范字被记载下来的,有的先起字,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被“后起字”取代了就不再成为规范字,唐宋以后的俗体字更是只存在于非正式的手写本、抄卷等里面,在正式严肃的著作中是没有它们的地位的。简化字方案把原来那些随手写的错别字赋以正体字的地位,它在心理上的杀伤力远比改变几个字形要大得多。我们之所以希望把繁简字问题提到文化层面上来考虑,就是因为这不仅仅只是语言文字问题,而是文化问题,是民族的心理、信仰、价值观等问题。如果说19世纪我们在经济上、在军事上、在科学技术上受尽了帝国主义的欺凌,则20世纪以来我们这个民族在精神上、在心理上遭到了很多的打击,而且这些打击往往还是来自自身:五四运动把传统以为最有价值的东西打倒在地,从此传统文化在许多中国人心目中变成一片虚无;解放后一次次的政治运动摧毁了人们的传统信仰,如对名著、伟人、有知识的人的崇拜;“文化大革命”和随之而来的粉碎“四人帮”则狠狠打击了几十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马列主义的信仰。在这些打击中,简体字对汉字神圣感,连带对文化、对传统的敬畏感的伤害只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个。汉字不再神圣,错别字已无须受到惩罚,则传授汉字的教师、教科书、字典的权威也轰然倒塌。对用汉字记载的文献人们也不再有敬畏感。语言学家郑张尚芳先生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中国书店简体字横排版的《新刊四书五经》在出版说明中强调:
几个过去本不同形的汉字经过简化同形,比如:後、后,今都作后;辟、辟,今都作辟。底本中的“後同后”、“辟音辟”本书中就印成“后同后”、“辟音辟”,这种情况书中还有一些……特别提醒读者阅读中注意。
真叫人哭笑不得。读者在阅读中还要自己注意去区别“後”与“后”、“辟”与“辟”这些字,那就等于是说,只有本来就熟悉这些字的人才可以去读这些书(也许是为了给老夫子们作“简体字教本”吧?),那印这些书有什么用!这就造成了很多人(包括笔者在内)在查阅古籍时只看繁体字本,因为他们对简体字排印的古籍没有信任感,更不要说敬畏感。但这样一来,就苦了那些不识繁体字而又有阅读需要的人。我想,在讨论繁简字得失问题时必须要充分考虑到这种文化心理。毕竟,当今世界的共识是,文化才是民族立足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