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的未来

可能的未来

我们如何将上述原则应用于未来呢?图7.1总结了前文的论点和论据,从而将21世纪社会运动的前景归结为以下四点假设:国际化、民主退化、专业化和大功告成。国际化指社会运动从地方、区域和国家层面向跨国和全球层面的演变。民主退化可能导致一切类型的社会运动——特别是大规模的社会运动——趋于没落,但也因此给地方或区域层面——民主制度幸存于此——的社会运动留下一线生机。专业化最有可能导致的结果是削弱了地方和区域层面社会运动的相对重要性,这是因为社会运动的组织者和行动者将更多的精力和热情转向国家以及——特别是——跨国和全球层面的社会运动。大功告成描绘了一个辉煌的梦想——社会运动在从地方到全球的各个不同层面成为伸张公共诉求的普遍手段。以下结合前文所述,我们对上述四点假设各自的产生条件及其对大众政治的影响进行论证。

国际化。许多观察者和行动者都认为,21世纪的社会运动呈现出国际化的普遍趋势,并认为该趋势将一直持续直至大多数的社会运动都在跨国甚至全球化的层面运作。他们因此预测环境主义者、女权主义者、人权鼓吹者、全球资本的反对者将源源不断地横贯各个大洲和国家加入社会运动的国际化浪潮。在何种条件下,国际化将主导社会运动的未来呢?检视前文诸如“农民之路”等方面的论述,我们认为可能的条件包含以下选项:

·跨国的权力和组织网络持续增长、影响力日益加深——包括金融网络、贸易联系、跨国公司、国际政府及其常设机构、国际犯罪组织等;

·跨国的权力和组织网络存在缺陷,从而易于遭到指责、颠覆、抵制或政府管制;

·自身福祉受到跨国的权力和组织网络影响——特别是不利影响——的人分布广泛,他们之间的联系日益扩大;

·为上述人群建立联系并协调其行动的专业性组织、掮客和政治企业家大量滋生;

·在国际层面形成了基本的民主制度:公民和国际政府机构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对宽泛、平等、协商和保护的关系。

社会运动能否在21世纪实现广泛国际化,取决于上述条件能否全部或大部分得以实现。无论是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还是民族主义运动的日益增长均指向社会运动将再次回归以民族国家作为运动的基本场域。

如果社会运动的未来所呈现的是一种国际化的前景,我们有理由相信大众政治将在中期或短期内发生进一步变化。第一,鉴于从事大规模社会运动需要满足一定限度的信息、时间、联络和资源条件,既有的精英偏见将在社会运动参与中进一步增加。尽管互联网和移动电话降低了通信成本,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社会运动的合作成本仍将攀升。第二,基于以上原因以及人们运用通信技术的不平等,社会运动的参与环境以及其他方面的不平等也将加剧。总体而言,因受限于各种条件而被排斥在外的人将更加难以从事有效的运动、斗争剧目和WUNC展示。第三,在以社会运动的方式有效表达诉求方面,掮客、政治企业家和国际组织的作用将愈加至关重要。所有这些变化都将导致民主参与的衰退,既限缩了社会运动的参与者范围,又使参与更加不平等。

民主退化。如果是诸如阻隔社会不平等进入公共政治的屏障遭到削弱,或是新的或既有的信任网络与公共政治发生分离等社会运动以外的因素造成了民主的退化,又将对社会运动产生怎样的影响?由于民主的运作始终与某个特定的权力中心相关联,因此,民主的退化有何影响取决于民主是在所有层面,还是在——例如——国家层面发生退化。总体说来,民主的退化最有可能发生在地区和国家层面,原因很简单——一场政治灾难就可以让全世界数以千计的地方政权、区域政权和国家政权发生去民主化。(我们不妨想象银行家、军人、通信公司或医学研究人员所组成的蛮横的组织网络决定了世界人口中的哪些部分可以——或不可以——享用其所提供的服务。)在查尔斯·希尔(Charles Hill)遇害引发抗议活动后,旧金山公共运输局在捷运系统中切断手机信号,这一案例表明公民权利遭到了暂时的剥夺(参见第十三章)。与此同时,我们也在近年目睹了一股反民主的独裁倾向出现在菲律宾、东欧以及其他地区的政治选举中。不过,民主的大规模坍塌也极有可能在全世界留下星星点点的民主飞地,从而让我们期待随着社会运动行动者全球沟通与合作的日益减少,地方或区域层面的社会运动行动者将日益着眼于本地的特殊性,全世界各个民主飞地中的社会运动将因此更加多元和具有差异性。

专业化。专业化将导致制度化和非政府组织化(NGOization),从而减弱了社会运动的创新和激进。忠诚的民粹主义者常常担心,由于社会运动的行动者过多地来自富裕、受过良好教育和有着广泛社会关系的阶层,行动者因此将出卖弱势群体的利益、满足于与官方建立良好的关系、日益依附于权贵阶层的支持,以及/或者成为社会运动官僚,他们将更加热衷于推进自己的组织和职业发展,而无意谋求口头所宣称的民众福祉。

与19世纪早期相比,如今的社会运动是在相对民主的政治环境中发展其专业化和制度化,包括设立了保护性的法律,设立了旨在保护社会运动的警察力量,减少了致命性手段在警察与示威者冲突中的使用,形成了媒体对社会运动的报道,以及出现了大量专门从事社会运动的运动、斗争剧目和WUNC展示的组织。这些变化又反过来推动社会运动专职工作的出现。由此可见,专业化与制度化一直是携手并进的。

进入21世纪之后,新的议题、新的团体、新的策略和新的目标频频出现在社会运动与非社会运动的模糊地带;其中许多遭到了失败,另一些则迅速转向标准的社会运动实践;与此同时,一些诉求者将其创新——如室内静坐示威、占领公共建筑物和广场、开办政治宣讲会(teach-ins)、街头木偶秀、卡通服装秀、媒体新用等——引入了公众视野。就此而言,有关社会运动普遍专业化和制度化的预示,意味着新的议题、新的团体、新的策略和新的目标将日益难以有机会被纳入社会运动的行动中。如果社会大众不再愿意伸张诉求,或是既有社会运动以外的诉求和诉求者被拒斥在外,上述前景便会成为现实。倘若如此则社会运动将随之分崩离析。

大功告成。社会运动能否在从地方到全球的各个层面实现全面发展?这个令人称奇的未来取决于全世界尚处于威权、军阀统治或独裁支配下的地区能否实现民主化,也取决于政府和权力能否普遍分立,从而——即便是国际权力机构支配了地方事务——地方政府也有足够的权能决定地方民生和回应当地的诉求。最后,大功告成还意味着地方、区域和国家层面社会运动的行动者网络、组织和运动骨干继续在各自的领域相对独立地运作,而不是从属于跨国或全球层面的社会运动。反之,如果去民主化的浪潮波及了全世界,或是权力中心不断有能力抵御公众压力,或是彼此相联系的网络、组织和掮客分崩离析或受制于统治当局,社会运动的衰落也将接踵而至。

在社会运动的领域即便作出诸如有民主化就有社会运动的扩展、有国际化就有不平等的加剧等假定性陈述,也是颇具风险的。本书前几章提供了大量历史素材和不同时代学者的研究成果,由此所形成的社会运动理论均与假设无关。就此而言,对21世纪余下的数十年进行预测,我们将面临诸多的不确定性。总体而言,我们的预测取决于以下三个因素的综合发展:(1)对既有趋势的未来发展有何推断;(2)对社会运动发生变化的原因做何假设;(3)对主导这些变化的原因有何变化做何推测。例如,1990年以来的社会运动呈现出了适度的国际化趋势,我们在预测这一趋势是否有可能演化为一场国际化的狂潮时,需要综合考虑以下三项因素:我们是否准确无误地理解这股趋势,在国际权力网络影响下分布广泛的民众不断扩展能否真正促进社会运动的协调与合作,这种联系的扩展无论基于何种原因都将在本世纪余下的数十年继续发展。

面对种种的不确定性,我们还能确定社会运动只有一种可能的前景吗?或是社会运动的未来将呈现国际化、民主退化、专业化和/或大功告成的各式组合,而哪种组合的可能性更大呢?不如抛开这些小心翼翼的假设,我们谈谈自己有关21世纪社会运动的猜测。

国际化:比科技狂热分子所描绘的缓慢,也不至于太过广泛和全面,但仍将持续大约数十年。

民主退化:一分为二地既看到现行主要民主国家的民主退化(从而削弱了社会运动的发展和作用),也看到非民主国家潜在的民主化进程(从而促成了社会运动的扩展)。

专业化:同样既看到专业的社会运动企业家、非政府组织以及与权威当局合作将日益主导大型的社会运动,也看到不容于国际行动主义的地方和区域诉求将遭抛弃。

大功告成:唉,其可能性极其渺茫。

基于前文所述的全部理由,我说了这一声“唉!”。除了我们共同反对的社会运动的有害面之外,社会运动在各个层面大功告成将有益于人类。社会运动的广泛运用既是民主制度存在的标志,也是对民主功能的不断促进。社会运动为在体制化的政治生活中“沉默”的一群人、一类人以及无人提及的议题提供了进入大众政治而为公众所知晓的重要途径。就此而言,我们或许应当更加审慎地展望社会运动的未来,但愿我的悲观论调被事实证明是无稽之谈(参见本书第二部分)。

[1]美国的警长(sheriff)通常由州法设立职位并经由辖区(通常为县)选民选举产生,而警察(police)则主要集中于大城市,与市政当局拨款设立的警察局仅存在雇佣关系。——译者注

[2]奇卡诺民权运动(Chicano civil rights):争取墨西哥裔美国人权益的民权运动,自20世纪40年代发端一直持续至今。——译者注

[3]埃里克·霍尔德:时任奥巴马政府司法部长;阿尔·夏普顿:浸信会牧师、民权运动活动家、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两人均为非洲裔美国人。——译者注

〔1〕.本章作者是查尔斯·蒂利和莱斯莉·伍德。欧内斯托·卡斯塔涅达对本章进行了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