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哈洛斯的现场记录
2017年1月20日,我和一些朋友在距离总统就职典礼检查站几个街区的地方见面。时间刚过早上7∶30,寒冷而黑暗。BLM运动的参与者们聚集在来自“华盛顿特区—马里兰州—维吉尼亚州黑人的命也是命联盟”(Black Lives Matter DMV)和“巴尔的摩黑人青年项目”(Baltimore's Black Youth Project)的黑人组织者周围。参与者非常多样化,有相当数量的白人,我猜他们来自白人种族正义组织——“彰显种族正义”(Showing Up for Racial Justice,SURJ)(后来证明我猜对了)。看到如此多的白人参与,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有许多朋友是有色族裔,他们对置身于戴着不祥的“让美国再次伟大”帽子的人群中表达抗议心生畏惧。
集会开始了,几位运动的核心领导者和组织者围绕着“黑人的命也是命”这一主旨发表讲话。其中一位组织者说道:“在这里,我们彰显黑人的命也是命!在这里,我们彰显跨性别者的命也是命!”接下来的发言强调,非洲裔美国人一直处在危机状态,这种源于权力和压迫的危机对于黑人并不新鲜,如果您觉得新鲜,那是因为您来自特权阶级。几位男性组织者发言结束后,几位黑人女性组织者进行了行动前的动员,其中一位朗诵了一首动人而极具力量的有关黑人妇女的诗,另一位则发表批评性演讲,她提醒白人,留在自己的车道上,不要搞白人中心主义,意识到自己的空间。她还说了一句特别有说服力的话:“我们(即在场的黑人)来自您(即听众中的白人)在开车经过时摇上车窗的社区。”她强调了参与并积极跟进这场黑人运动的重要性,即使您来自白人“彰显种族正义”组织(SURJ)也是如此。对于像我这样现场聆听并参与抗议活动以争取每一个人的自由和解放的白人来说,上述演讲所传递的信息至关重要。最后,演讲在众人朗诵阿萨塔·沙库(Assata Shakur)的诗句中结束:
争取自由是我们的责任,
赢得胜利是我们的责任,
我们必须彼此相爱,相互支持,
我们失去的,唯有锁链。
游行开始了。我们开始朝着检查站的方向行进,一路高呼口号。到达检查站后,几位黑人青年——“黑人青年项目”(Black Youth Project)的成员——用绳索将自己捆在检查站周围的护栏上。组织者告诉我们,这些黑人青年是冒着生命危险抵制特朗普的就职典礼。我们高呼口号,欢呼喝彩,鼓掌并不断高呼:“我得到了你的支持!”看着这些与我一般年龄的年轻人冒如此大的风险加入抵制的行列,我心中涌起无以言表的激情。这份激情美丽而具有毁灭性。一群白人围住用绳索捆住自己的年轻黑人,领头的一位黑人妇女大声呼喊黑人同性恋支持者们,让他们在遭到白人围困的黑人青年前隔出一个空间。
一个高个子白人大声喊道:“绿色和黄色的‘彰显种族正义’成员到这里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知道绿色和黄色通常暗示有低—中度的被捕风险,而“彰显种族正义”是白人团体。我于是飞奔过去,按照他的指示蹲了下来。他让我们胳膊挽着胳膊坐在护栏前,以此阻挡其他人混入游行队伍。他让我们走时,我们就成群结队向前挺进,甚至穿过特朗普支持者的队伍;然后我们再次肩并肩坐下,胳膊挽着胳膊。
特朗普支持者的队伍中立即爆发出愤怒的呼喊声。我们开始唱歌——《一定有个地方有更多的爱》(“There Is More Love Somewhere”)、《这是我微弱的光》(“This Little Light of Mine”)、《这片土地就是你的土地》(“This Land is Your Land”),等等。一位有着甜美嗓音的白人妇女领唱。我所在的这支队伍主要——并非全部——由白人女性构成。
一位白人男子特别生气,一边骂着我们一边给我们录像。我和旁边的女人生气地与他理论,但组织我们这支队伍的白人跟我们说不要理会那个男人。我们继续唱歌,而那个男人冲着我们尖叫,骂我们没工作,威胁说等特朗普当了总统,警察就会好好地处理我们。有一次,他甚至脸对脸地向我们嚷嚷:“你们为什么要抢走我的权利?”——说得好像“权利”就是“白人特权”的代名词一样。
我们在唱歌的同时高呼口号,喊着:“这个检查站已经关闭!”警察伫立在现场,军人聚集在我们身后,甚至还出动了迷彩装的军车。BLM运动的组织者为我们加油打气,告诉我们用绳索捆住自己的那几个年轻人没事了,只是不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而已。我们“彰显种族正义”的一个主要组织者警告我们,说现在行动已升级为“红色”级别,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很有可能遭到逮捕。不过,我和我的朋友埃莉(Elli)还是决定留下来。我们俩此前从未有过封锁道路的经历。有人向我们提供咖啡、热番茄汤和坚果。我要了杯咖啡,只是为了暖暖手。
过了一会儿,组织者让我们站起来面对两侧的护栏组成多个队列封锁道路。我加入了一个离我最近的队列。我们组成了三层人墙,其中包括有色人种的参与。事态似乎在不断升级。他们做到了——尽管特朗普的白人支持者可以走另一个入口,但还是闯入了我们的队列。是的,我们的抗议彻底打乱了他们的方寸,让他们更加沮丧。我突然想到最前排的抗议者是否可能被人用刀捅,不禁感到恐惧。
几个小时后,BLM运动的一位核心组织者告诉我们可以解散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我和埃莉含泪笑了,又是激动又是疲惫。我们去了最近的快餐店,吃了三明治,洗了澡,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出发前往麦克弗森广场(McPherson Square)参加“抵制1月20日”[2]的集会。此时已是中午,我们在路上听到了特朗普支持者们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呼和音乐声。我们很痛苦。然而,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这类欢呼确实只是来自一小撮人。
到达目的地后,我们在一个大帐篷里整理海报、小册子和传单。帐篷里聚集着来自本地的包括“黑人青年项目”“民主社会主义者”(Democratic Socialists)、“赋能华盛顿特区”(Empower DC)等各个左翼和反种族主义组织的成员。我们打听了一下,得知集会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开始。为了消磨时间,我们通读了传单,吃了其他示威者给我们的烤土豆,惊叹于持左翼立场的示威者既能各自独树一帜又能济济一堂(老年示威者穿着与他们在60年代参与示威时相同的服装、留着长发,年轻人戴着纯黑色的滑雪面罩,等等)。集会开始时,参与者已聚集了数百人。
运动的领导者们讲了话,艺术家们表演了节目。我们看到了一群致力于捍卫囚犯权利以及与环境种族主义作斗争的黑人妇女们,看到了变性歌手兼社会运动活动家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看到了原住民青年理事会(Indigenous Youth Council)以及与之一同前来的立岩苏族(Standing Rock Sioux)部落首领和其他原住民组织的政治领袖。原住民组织的发言人谈到了他们将水视为生命,谈到了他们是如何寻求我们的帮助以保护他们的孩子和家庭用水。接下来大家一同祈祷,在场的许多人——包括我本人——都流下了热泪。
接近下午5点时我已是筋疲力尽、全身冻僵、饿得要命。我和朋友们告别,走了一个街区,正准备叫一辆网约车回家时,我遇到了从附近浴室出来的埃莉和索菲(Sophie)。
埃莉指着外面问:“那是什么?”我们朝街道的前方看去,看到不远处冒出黑烟伴着橙色的火焰。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向着火焰的方向奔去。我戴上一个可以遮住眼睛的面罩,但嘴里还是感到一股催泪瓦斯的味道。许多示威者都奔向火焰,越是靠近越是混乱。人们显然受到惊吓,开始四散奔逃。人们看上去迷失了方向。我们听说汽车着火了。军队聚集在街道上,直升机在我们头顶喧嚣盘旋。我们密切注视着烟雾,接近烟雾,但保持着一定距离。
突然,一声巨响炸裂在空气中。听起来像炸弹。成百上千的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埃莉、索菲和我为了保命而狂奔。我大声尖叫。幸运的是此时有人大声叫喊,说爆炸的是一枚警用闪光弹。我们屏住呼吸,对警察感到沮丧。我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我们再次掉头奔向火焰,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我发现是反资本家的抗议者在焚烧一辆豪华轿车——真有象征意义啊!我们在现场犹如身处世界末日:越来越多的直升机聚集在我们上空盘旋,越来越多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可怕的事情很快再次发生。“催泪瓦斯!”有人咆哮。我们再次狂奔、尖叫、夺路而逃。我用面罩护住眼睛和嘴巴,可以看到空气中弥漫着滚滚的催泪瓦斯,它的烟雾比燃烧着的汽车冒出的黑烟小,但更让人感到危险。随后我听到更多爆裂声和轰鸣声。这时候我们决定赶快离开。埃莉戴上隐形眼镜,不想催泪瓦斯毁了她的眼睛。我们奔向公交车,离开了现场。
总之,BLM运动在特朗普总统就职典礼期间发动了示威游行,黑人抗议者们将自己捆绑在安全路障上,并在有组织的白人盟友的支持下成功阻挡了参加就职典礼的来宾前往国家广场(Washington Mall)。这是充满象征意义和奉献精神的一场斗争政治表演。这些和平的抗议活动几乎没有得到主流媒体的报道,倒是豪华汽车被烧成为了媒体的焦点,由此不难看出来自观察者和斗争参与者的第一手资料至关重要。
参与者的这段回忆同时显示了BLM运动、立岩苏族(Standing Rock)原住民抗议活动[3]以及“抵制1月20日”等不同运动之间的关联。此外,这段回忆也表明仅仅依据媒体报道试图厘清一场运动的来龙去脉或为斗争事件编目,诸如此类的做法是有问题的。我们需要基于人种志或民族志的研究,从内部的视角深入了解运动的策略、斗争剧目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