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
本章旨在从历史的角度回顾加泰罗尼亚的独立运动浪潮，这一浪潮始于公元795年法兰克国王查理大帝始建西班牙边界之时，并一直持续至今。加泰罗尼亚在2017年举行独立公投，这一事件的发生并不偶然；相反，它是加泰罗尼亚数百年来对西班牙进行文化抵抗并要求成为一个独立国家的结果。就此而言，西班牙的政治转型、相关立法以及公众对于国家的认知亦将在本章予以探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民众对于独立运动的支持及其相应的活动已经持续了数百年。尽管西班牙历届政府和宪法法庭都反对将该地区的独立诉求变为现实，但加泰罗尼亚人仍然通过社会运动坚持其独立诉求。
2011年5月15日，西班牙各地爆发了旨在反对政府紧缩政策的“愤怒者”运动（参见上一章）。在此期间，包括加泰罗尼亚在内的西班牙许多自治区均出现了对于代议制民主的批评，其中的一项批评是认为马德里的政治人物既在物理意义上远离人民，也在道德意义上与人民存在距离。无论是经济危机的持续影响，还是西班牙主要的保守派政党——西班牙工人社会党以及随后执政的人民党——所奉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抑或是执政党及其政府的腐败丑闻，均无助于平息这种批评。在“愤怒者”运动所提出的主张中，有一个主张是要求将政治决定权和财政权交还地方性和区域性政府。这些针对马德里政客的批评又进一步助长了加泰罗尼亚的独立诉求（Castan Pinos 2018；García 2016），并引燃了加泰罗尼亚的独立公投。在参与和同情“愤怒者”运动的人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反对民族主义，并将民族主义视为倒行逆施、分裂和危险之举。他们因此反对加泰罗尼亚独立。然而，由于“愤怒者”或“愤怒者”运动助长了草根运动（grassroots movements），增进了社会资本，让地方自治的呼声进一步为人所知，因而产生了一个令其意想不到的后果，即强化了加泰罗尼亚的独立动员活动。
2012年，几乎是紧随着“愤怒者”运动，西班牙爆发了支持加泰罗尼亚独立的大规模抗议活动；据估计，其参与者达到了60万至150万人（García Barcia 2013：399）。2015年，尽管支持独立的政党联盟获得了不到50%的选票，却在加泰罗尼亚的议会中赢得了多数席位。此后，加泰罗尼亚议会中支持独立的势力朝着更加主动积极地支持独立的议程迈进；不过，加泰罗尼亚的许多居民都认为独立违反了他们的政治意愿（Coscubiela 2017）。加泰罗尼亚包括巴塞罗那在内的许多大城市都是国际大都市，其人口中的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西班牙其他地区的移民以及来自其他国家的国际移民。由于加泰罗尼亚实行地方特色的公共教育，因而新移民尽管人数众多，却并未对加泰罗尼亚的本土文化构成威胁。此外，不同代际的加泰罗尼亚人对于独立议题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的。正如加泰罗尼亚的一位女性社会运动行动者在开展反佛朗哥主义（Francoism）的斗争之后所说：
基于所谓国民类别（西班牙人和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常常在媒体上就此针锋相对地展开讨论）的复杂性，我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为自己非此即彼地归属于哪个类别。我感受不到自己是西班牙人；如果您出生在加泰罗尼亚人的家庭，所接受的是加泰罗尼亚人的身份意识，就很难认为自己是西班牙人。但尽管如此，我总体上对民族主义是相当排斥的，对我眼前正在发生的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也是如此。在他们的所有主张中，我认为最值得质疑的是所谓加泰罗尼亚人是一个被压迫的少数群体；事实上，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最富裕的地区之一，而加泰罗尼亚人在经济、政治和文化方面亦居于支配地位。因此，事情更加复杂……。即使是支持独立的政党也承认这一共识，即仅有不超过47%或48%的加泰罗尼亚人支持独立。这是理解问题的关键。问题不仅存在于加泰罗尼亚人和西班牙人之间，而且更主要地是存在于加泰罗尼亚人之间：主张独立的人大多属于加泰罗尼亚资产阶级，他们掌握着话语霸权；但是，大约50%的加泰罗尼亚人不支持独立运动。
（个人交流August 2018）
尽管居住在加泰罗尼亚的大多数人并不将独立视为当务之急，但有关加泰罗尼亚是否独立的全民公决还是在2017年10月1日举行。西班牙政府将这场投票活动称为“一场宪法和民主的暴行”，并试图阻止这场公投活动（Jones 2017）。但无论如何，投票活动照常举行，有43%的合格选民参加了投票。加泰罗尼亚境内反对独立的居民对这场全民公决进行了抵制，在此期间，西班牙国家警察在一些投票点采用暴力阻止一部分主张独立的人投票（Ordaz 2017）。在所投出的选票中，赞成独立的居于绝对多数。2017年10月27日，加泰罗尼亚议会投票通过了“建国决议”（llei de desconexió），从而向实现独立迈出了关键的一步。该决议在135名议员中获得了72名议员的赞成，尽管《加泰罗尼亚自治法》（Catalan Estatut，相当于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宪法）规定必须获得90票——即议会的三分之二多数——赞成才能对加泰罗尼亚任何现行法律进行修改。不久，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主席卡尔斯·普伊格德蒙特（Carles Puigdemont）宣布以数百年来的独立动员活动为基础，加泰罗尼亚实现独立（BBC 2017a）。
2017年10月27日，加泰罗尼亚正式宣布独立。赞成独立的人聚集在一起欢呼雀跃、挥舞旗帜，并在位于巴塞罗那的加泰罗尼亚议会外挥舞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的旗帜——“星旗”（Estelada）。西班牙首相马里亚诺·拉霍伊迅速解散了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并声称必须恢复政权的合法性，捍卫国家、民主和宪法（BBC 2017b）。西班牙警方在巴塞罗那逮捕了支持独立的官员。群众聚集在加泰罗尼亚政府（Generalitat）和市政厅所在的市中心圣若梅广场（Plaça de Sant Jaume）谴责警察的逮捕行动。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主席普伊格德蒙特和他的四位部长为逃避被捕逃往比利时。普伊格德蒙特后被德国扣押。拉霍伊政府进而要求将普伊格德蒙特和其他逃亡官员引渡西班牙受审。
拉霍伊首相呼吁加泰罗尼亚于2017年12月21日举行新的选举，所有加泰罗尼亚居民均可通过政党竞选在独立问题上表明立场。尽管加泰罗尼亚亲西班牙的政党公民党（Ciutadans）在自治区议会中赢得了最多席位（37席），但是，由于选举法规定赫罗纳（Girona）、莱里达（Lleida）等农村地区的选票权重高于人口稠密的城市地区，而赞成独立的选票大多源于这些农村地区，因而支持独立的各个政党加在一起还是赢得了议会多数（70席）（Dewan 2017）。上述事件只是加泰罗尼亚屡屡失败的独立尝试中的又一篇章（Keating 1996；Sobrequés 2010）。
从外部人的角度来看，他们或是将加泰罗尼亚独立与英国脱欧相提并论，或是对加泰罗尼亚的主权诉求深表同情。在民族主义革命的胜利者所书写的世界历史中，殖民地人民要求独立的呼声仍然被视为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但是，这类浪漫观点忽略了历史的复杂性，忽略了加泰罗尼亚许多当地人反对政治独立、加泰罗尼亚普通民众不可能从独立中获益、加泰罗尼亚地方精英实则利用独立维持对当地的控制等诸多事实（Bouton 2009；Tilly 1964）。许多分析人士都指出了这一点，即加泰罗尼亚的政客和精英利用独立议题转移注意力，使人们不再关注加泰罗尼亚领导人乔迪·普约尔（Jordi Pujol）及其所在的加泰罗尼亚民主统一党（Democratic Convergence of Catalonia）内部的大规模持续腐败（Jones 2018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