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剧印象随笔
南京工程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 万 江
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中国戏曲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作为一名高校教师,我的学习研究领域从影视动画出发,经由视觉文化传播,又行至传统文化及非物质文化传播。我常常对课题方向和课题深度产生疑惑,于是想回到原处、细微之处重新做起。我们所处的这个新时代,互联网技术使网络意识快速渗透了精神生活、文化生活的各个层面,同质化现象严重,将对地域性传统文化传承问题的思考推至眼前。地方戏曲如何传承的问题,转眼间就转化为如何挽救的问题。我们要挽救的有传承价值的戏曲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书到用时方恨少”,看与学是首位的。
2018年8月,我参加了由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重庆市文化研究院主办的“川剧理论评论人才培养”培训班,深感荣幸。这段学习经历在我人生的教育背景墙上,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想:在未来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许它所散发出的光束终会暗淡,而沉淀下来的那些东西,也终将抵达我学习研究领域的最深处。
在这个温暖的班级里,我们40个学员从戏曲理论基础、川剧史、川剧表演、声腔、导演、剧作、舞美乃至川剧理论评论写作等方面进行了学习、梳理和提升。感谢罗怀臻、傅谨、王馗、杜建华、廖全京、杨矿、刘德奉诸位专家、领导为我们授课!感谢黄波、周津菁、吕霖枫、蒋长朋诸位老师为班级倾力提供的管理服务!
课程是为“提高我国川剧地方戏曲理论评论,促进川剧发展”而设,本人才疏学浅,又是慢热型的学习者,“入戏而评,通史而论”需要持久地投入,短期内难以完成较高水准的川剧研究与评论文章。因而这篇结课小文,非评非论,记录我在这段时间内的一些尚不成熟的想法。所得与所出未能相当,以至于心中忐忑不安。
关于看川剧,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是两年前在成都参加“互联网+戏曲传播与传承路径”研讨会,主办方组织我们观看了锦江剧场的《芙蓉国粹》。从专业角度来看,应该说这只是网红式文旅演出产品,并没有承载多少传统剧目深厚的艺术价值和文学气质。然而,看一场演出下来,热热闹闹,让人感觉不累。现场观众有许多是来自境外的华人老年旅游团队,也有背着包结伴而来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以及拖家带口的国内旅游者,大家都是一脸兴奋的神态。特别是当台上川剧演员变脸、吐火,木偶变脸、吐火、变服装、六头变脸时,现场观众掌声不断。另外,在手影、杂技表演的时候,也能掀起一波又一波高潮。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学习班里的同学嘴角一撇,鄙夷地说:“这哪里是真正的川剧哟。”但是又流露出对那些在锦江剧场、宽窄巷子演出的年轻同行们高收入的艳羡。他们的鄙夷和艳羡是有道理的,当我看过真正的川剧之后,我便能真正理解。
听戏也好,看戏也罢,无非是追求视听享受。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少有机会看川剧的人来说,真正的川剧好听、好看之处在哪里呢?和以前相比,在学习班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看川剧最多的阶段了,加上老师和演员同学的推介指点,渐渐地会看一些戏了。
川剧锣鼓在全国戏曲剧种中是独树一帜的,可是,一开始的时候,我极不喜欢嘈杂、乡野气息浓郁的锣鼓声。锣鼓声音太大让人听不清楚台上演员的唱词,节奏也是随意无章的。我这种对川剧锣鼓的“乡野气”印象多少还是有道理的:以前,川剧在农村空旷的田坝演出,为了吸引观众看戏,锣鼓做得大,音量传得远,使劲敲打,声音震耳欲聋,很远都听得见。
前几天,有机会去重庆川剧院看戏,因为是剧场演出,锣鼓声就不再抢耳了。幕间休息时,看看乐池里锣鼓也不大,还有西洋管弦乐器,看多了,慢慢就体会出一些滋味来。懂行的人知道川剧场面(伴奏乐器)分“文场”和“武场”,武场指的是打击乐,十分讲究打“人物”、打“剧情”。如《石怀玉惊梦》中,唱词“亏心事儿做不得”后面,便出现了表现情绪的重锤锣鼓打击乐。打击乐的作用有大有小,大到控制舞台起承转合的节奏、烘托环境气氛;小到可以细腻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帮助介绍人物。从听不惯到听习惯川剧的锣鼓,这有点像川菜里的折耳根,第一次品尝它的人受不了那种腥涩味,唯恐自己吐得不干净。习惯它后就爱得离不了,买一份锅巴土豆也会让拌菜师傅多加些折耳根,拌菜师傅秒懂眼前这位是资深食客了。所以,看川剧的人知道:锣鼓就是川剧的灵魂。
在一些动画网站上,人们要用到弹幕功能,既让自己沉浸在视频内容中,又能跳出剧情和其他网友交流。殊不知,古老的川剧早就使用这个功能了,这就是川剧的另一特色——帮腔。帮腔的作用有很多,为演员定调,帮助演员进入角色,营造氛围,控制舞台气氛,描述景物,作为对话叙事,代表观众心声等。比如《巴山秀才》第三场《屠城》,当孟登科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不知该怎么办时,帮腔道:“夫莫悲,妻莫苦,带着娘子上成都!”孟登科茅塞顿开:“嘿,这一腔帮得好!”既推动了剧情,又让观众跳出剧情来休息一下。川剧的帮腔是我的最爱,我觉得它是非常现代的,与目前一些流行的表演形式、复杂的场面调度相比,帮腔轻松地做到让观众在沉浸和跳出之间转换。
川剧唱腔的好坏,没有一定的观戏经验是不能轻易评说的。下面来谈谈“看戏”方面的一些见解。川剧有些专属的程式功法很有看点,比如“百字指法”。前辈艺术家通过观察生活,从生活中提炼加工,通过这些视觉化指法表现天、地、日、月、夜、风、云、雷、雨、雪等内容,这些指法对戏曲演员塑造人物形象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放裴》一戏,小生的摺子功、水发功、靴子功,旦角的绩帕功、跪步功、脚尖功都是为了展现人物思想情感的手段。比如,在川剧传统剧目《焚香记·打神》中,焦桂英被负心人王魁抛弃,来到海神庙告状,见侍立海神左右的牌子,皂隶乃是她与王魁海誓山盟的见证人,却一言不发,桂英一气之下,推倒牌子,自己也昏倒在地。本来只作为道具的两个泥塑小鬼由真人扮演,倒地后的牌子随“焦桂英好莫道理”的帮腔声复起,在原地以类似木偶灯影身法,配合“初二、十六打牙祭,哪个见你刀头鸡”的唱段进行表演。在悲剧中穿插一点喜剧成分,活跃了舞台上下的气氛。这样的表演方式有着比影视作品通过镜头切换、特效加强等更有现场代入感。
在今天,剧场舞台尝试使用不同材料与方式来拓展表演的可能性,寻找新的戏剧体验。
例如,英国国家剧院现场《深夜小狗离奇事件》中的舞台地板有892颗光点,有2126行数据执行控制,灯光及投影吊杆上共有8台投影机,输出1160万像素的影像。所有的表演都可以在平、立、剖三面快速转换,打破了常规的视觉空间逻辑,创造出有悖于人们思维定式的舞台形象、景观和行动,让人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让人觉得视觉效果堆砌有些过分、有些累。这时候,人们如果希望在视觉的饕餮盛宴之后来一道恰到好处的清粥小菜,中国的传统戏曲无疑是个好选择。
在传统川剧舞台上,单凭一桌二椅,凡是人物所在的客观环境都可包括在内;几个龙套走几圈圆场便是千军万马奔过了万里疆场。这种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以虚为实、虚实相生的表演形式,突破了舞台对时空的限制,这正是戏曲艺术虚拟性的高妙之处。这种简约空灵的舞台,仿佛中国画的留白,给观众预留了足够的审美空间和时间。实际上,撑满整个舞台的还有演员的表演能力。川剧《秋江》中,老艄公手上只有一把桨,舞台无水无舟,全凭演员程式化的表演。艄公、妙常通过身体的前后晃动来表现行船的颠簸,两人步调一致,相互配合,使观众觉得满台无水却满台皆是水。这一点契合了极简主义的要义——开放作品自身在艺术概念上的意象空间,让观者自主参与对作品的建构。如今,这种艺术哲学思想影响了现代社会年轻人的价值观以及生活方式。现在有些实验川剧想推陈出新,在场景设计上追求多层次、多色彩、多质感,如果演员不在表演上多下功夫,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让人惋惜。
农耕生活已经远逝,乡间泥土的味道在城市肆意增长中慢慢消失。当代文化娱乐的形式越来越多。戏没变,人其实也没有变,变的只是我们观看的方式和观念。当下的人们是真正来看戏的?是什么驱使他们放下手机、平板电脑走进剧场、戏楼?
今天想来,两年前和我一起观看《芙蓉国粹》文旅式川剧演出的观众,也许都是为了寻求一种到达感而来;不仅是身体对一个城市的到达,一种遥远的文化记忆的到达;或许还有着一种对异域文化在视觉和听觉上的到达,一种对本民族乡土文化关注的到达。今天的锦江剧场,位于成都华兴正街,是1912年成立的川剧班社“三庆会”的旧址,也是当年的悦来茶园。正是这块大隐于市,又天然附着川剧及乡土文化符号价值的招牌,招揽着来自不同区域的寻找文化到达感的旅行者。到达之后,不同的人获得不同的文化身份的认同感。
在当下的生活中,很多人往往通过参观展览馆、听音乐会等形式来表明自己在“文化资本”上的优势和地位,获取社会区分中那个重要的“符号价值”。昆曲,就是这种引起高雅趣味联想的符号。真正能够体会到昆曲意境曼妙的品格,以及其所蕴含的文化趣味的人,暂称之为“有效观众”,这样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大多数人的着力点在于拥有这种社会地位的区隔性符号,来向旁人宣示自己的趣味、教养、身份。当我们看到昆曲在各地的演出盛况时,不要以为百戏之祖——昆曲的前景就是美好的,因为你会发现如果换成《牡丹亭》之外的剧目,票房与热度立刻下降很多。原因很简单,他们只认《牡丹亭》这个品牌,就好像人人都有LV包,我不买一个的话,就进入不了某种时尚生活圈子。人们在看《牡丹亭》时,这个“看”只是意味着“看过了”的消费诉求的实现。
人去场空、灯光暗淡之后,旅行者们继续前行,品牌消费者们又奔向下一个新款商品。《牡丹亭》之外的剧目就极少人看了,没有变脸、吐火的绝技就吸引不了外地游客。如果没有会看戏、懂戏的观众,像川剧、昆曲这样的戏曲是不能在自然文化环境中生存下去的。“川剧就是变脸,变脸就是川剧”,这样的误解只会加快川剧消亡的速度。我们不但要解决有没有观众“看不看川剧”的问题,而且还要解决有没有观众“要看几次川剧”的问题。有效持续观众群的培养,乃是当务之急。
戏剧有文野之分,观众也有雅俗之别。川剧可以不为雅众、俗众去高攀低就,摆出“我就是我”的姿态。但是,如果我是川剧,无人喝彩时,是否能够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般忍受寂寞的勇气呢?是否心甘情愿地作为文物封存在博物馆里呢?不同的艺术作品虽然会呈现出或雅或俗的外在形态,但是好作品的最深处应该是没有本质区分的,都是讲人和人性的故事,还要讲得好、讲得美。在这点上,戏剧、戏曲、电影、动画都是一样的。审美的需求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之一,是视觉、听觉、味觉上的知觉快乐。比如人们常吃的食材,“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吃下去都是几种化学元素的搭配而已。但是,食谱类的书总在不断地推陈出新,哪怕一块白豆腐,也能做出不同的样式。川剧要做到雅俗共赏,在制作上要费心思。既然观众观看的方式和观念在改变,那么院团演出的方式和观念也要跟着改变。
我常想,“湖广填四川”之前四川的地域文化特点是什么样子的?那时的四川剧、四川菜、四川话是什么样子的?经过300余年的文化融合后,在同质化、现代化的今天,为什么四川文化仍然有着不同于“湖广”等地的地域特征和样貌?为什么川菜不用挽救?为什么四川方言不会有消失的紧迫感?为什么川式幽默、乐观价值观没有改变?
川剧是中华优秀文化的精髓,能充分体现巴蜀人民的人文精神。在当今社会,“酒香不怕巷子深”已经过去,戏曲艺术的发展需要我们活态化地去传承和创新。只有这样,传统的川剧艺术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